
“枫桥式公安派出所”是什么,为什么今年全国的派出所都在争相开展创建?新时代“枫桥经验”又将在哪些方面影响你我的生活?
带着这些疑问,南都记者探访了浙江省诸暨市的千年古镇枫桥。镇上的枫桥派出所有民警27名,协辅警69人,而辖区面积达165平方公里,包含29个行政村。多年来,这里没有发生过凶杀案件,也没有因民间纠纷调解处理不当激化而成的刑事案件。
亮眼的数据背后,这个“人民满意的派出所”有何“秘密”?南都记者发现,比起所里的办公室,民警们的身影更常出现在走访居民的路上。此外,化解矛盾的努力被前置到矛盾的源头,争端的缘由和诉求都得到及时的关注与倾听。还有民间组织在民警带领下形成群防群治的“新警力”,巡逻、救助、法治宣传……让“防范在先、发现在早、处置在小”的目标稳稳落地。
民警走访正在剥香榧的村民。
56年前,浙江诸暨干部群众创造了“发动和依靠群众,坚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实现捕人少,治安好”的“枫桥经验”。为了群众、依靠群众,是新时代“枫桥经验”的价值本质。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对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坚持和发展新时代“枫桥经验”等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为做好公安工作提供了重要遵循。
金牌调解员:百姓矛盾无小事
枫桥派出所进门右转,就是“老杨调解中心”。
每个工作日6时起床,出门倒两班车到二十余公里外的枫桥派出所,比所里大部分工作人员还要早到,7时50分准时吃早餐,这是曾获“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称号、年近七旬仍在“发挥余热”的“老杨”杨光照的日常。
与基层派出所处理的日常矛盾相似,这位金牌调解员每天忙于调解的多是琐事发展演化成的“一地鸡毛”——楼上楼下邻居为了一棵树的归属争吵不断;两人在乒乓球台上发生不快后打架,打输者提着菜刀去“拼命”;民工在村民屋后撒尿,被发现后发生厮打;包工头与房东因为工人过年回家的工钱问题发生争执……但是在枫桥做了二十余年民警的老杨说,“那是老百姓的心事、恼事、苦事”,“积怨越来越深,说不定哪天闹出大事”。
去年2月,老杨就接到了这么一起案子。枫桥镇新择湖村的两家人,是妯娌兼邻居,一天因为道路开门问题发生口角,互殴致其中一人受伤,双方都要求到老杨调解中心调解。老杨看到,两家不合的本质是家产的争夺。于是探访并说服两兄弟的父亲对其名下房权、地权归属做出划分,又找到双方信任的人分别介入,使两家握手言和。两兄弟的父亲此前一直独居在老房子,也从此得到了安置。
老杨调解中心。
虽然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可这些案件到达老杨桌前,要走的程序毫不含糊。民警受理案件后,摸清基本事实,将一部分认为需要调解的案件上报所领导审核,审核通过后才会移交到调解中心,由老杨和他的助手接手。
老杨向南都记者介绍,他的助手有公检法退休干部,还有乡、镇综治中心退休干部和基层村退休的调解主任。他表示,进行调解经常用到民法、刑法、侵权责任法、治安处罚管理法、劳动法、调解法、婚姻法、经济合同法、物权法、工伤条例等等,“无法找法,有法依法”。不懂时请教律师、法官,同时参加培训,不断增进自身法律知识和调解技能。
成功处理数千起纠纷,老杨已经习惯在眼前的争吵中保持平静。“他们拍桌子、拿起杯子要砸对方,都有的”,他说,要适时采取“背靠背、面对面”的调解方式,与当事双方分别沟通,避免情绪激化。而对于调解方案的制定,必须实事求是,“该理赔的要理赔,该处罚的要处罚”。当然,也有不接受调解方案的当事人,这时老杨会建议他们走诉讼程序。调解中心,更像是让矛盾双方在选择旷日持久、成本较大的法庭交锋之前,一个及时出现的分流路口。
杨光照与他的调解记录。
老杨也曾经是“小杨”。33年前,他从部队转业至枫桥派出所。他向南都记者回忆,自己刚到时曾被教导,要“到社区,到行政村,到农民家里去”。这些年来,他曾定时提着瓜果蔬菜看望孤寡老人,也曾通宵陪不愿回家的网瘾少年打游戏后谈心,
如今,年近七旬的老杨依然活跃在调解矛盾的第一线,不同的是,为他分担这份责任的人多出了许多,调解形式也更为多样。枫桥派出所协同检察、法庭、司法部门建立起128人组成的调解志愿者协会,形成覆盖全域的人民调解、司法调解、行政调解网络。此外,还有志愿者和村级主职干部,就站在“多元化化解矛盾”的第一线上。
网格员日记:问题解决在源头
傍晚时分,枫桥镇杜黄新村,村里结婚的新人提着婚纱在稻田边取景,村民从自家地里拔起卷心菜、大白菜和萝卜。网格员阮洪辉开着车穿过村里的农田和民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巡逻。他只要一有空就在村里转转,天气好的时候骑电瓶车,天气不好就开面包车。他说,“溜一圈不是什么问题都发现了吗?”
枫桥镇杜黄新村一角。
阮洪辉有一个厚本子,里面写满了网格员的日常。“巡查药店药品许可证、营业证,无过期药品。”“巡查污水终端站、2号池、9号池运行正常,植物生长良好,站周边整洁。”“村民的围墙严重倾斜,旁边是大路,对行人造成安全隐患。已办理。”
路过一排垃圾桶时,阮洪辉踩下了刹车,“这个垃圾场需要搞卫生了。”他拍照取证,发给村干部。
巡逻中的网格员阮洪辉。
这个自然村有四名网格员,阮洪辉的网格里有175户,总计六、七百人。民警边赟向南都记者介绍,网格员任务很重,除了日常的巡查,他们对负责区域的住户,每个月都上门走访不止一遍。
阮洪辉的《枫桥镇全科网格网格员日记》记录, “11月5日,走访低保户,家里一切正常,老人生活简朴,无大病。”
阮洪辉是土生土长本村人,也曾担任村干部。如今,他与村干部配合,承担起一部分从源头处调解村民矛盾的职责。他用日记记录的每一条争端,底下都有解决方式。“村民在打除草药水时误洒在另一家的南瓜藤上,致南瓜藤全部死亡,发生纠纷——该村民外出,回来后赔偿处理。”“一村民在桥头面店门口,口无遮拦评论另一村民。被评论者的老公正在面店吃面,听见后追到评论者家门口论理——已平息,严肃批评。”“村民在屋边打一个临时雨棚已一月有余,影响东南面邻居后窗采光,双方发生矛盾——答应拆除。”
阮洪辉说,村里发生的“都是些小事情,(争执)就为了一口气”。一家的狗把邻居家的鸡咬死4只,兄弟因鸭子混淆发生口角,两户人家为屋边75厘米宽的余地吵架……有时他一个人就能平息争端,有时则与民警边赟配合调停。“一户一户人家做工作,听对方的诉求,磨嘴皮,找平衡点。”谈及调解的经验,两人都笑言,对方是自己的“师傅”。
夕阳余晖里,阮洪辉从路边摘下几个金黄的桔子嚼着,跟正在洗菜的村民打声招呼,又再继续巡逻。
红枫义警:民间“警力”守平安
入夜,居民纷纷结束一天的工作,而一支身着红色马甲、头戴红帽的队伍又出现在街头。这是一支民间志愿者队伍,名为“红枫义警”。队伍的几名成员告诉南都记者,他们一般晚上7点钟出发,9点多回家,每日不辍,“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巡逻细致到什么地步?红枫义警协会会长陈荣周表示,大街上约500个井盖哪个出了毛病、路上有什么坑洼,他们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支队伍的形成要追溯到两年多前。2017年初,在所长杨叶峰的推动下,枫桥派出所开展常态化大走访。时任社区民警赵信为此特意购买一辆小黄车,天天走街串巷,与店铺老板们都相互熟识。他发现,他们大都有意参与志愿活动,平时也自发组织一些,却很零散。在赵信的协调下,红枫义警的雏形成立。
成立不久,这个组织就因协助当地警方破获一起碰瓷案件而受到关注。2017年8月,枫桥镇村民老钱向红枫义警会长陈荣周反映了一件蹊跷事:几个小伙子在海角村的一块空地上,将一条黄鳝砍了头,将浓浓的血灌进矿泉水瓶。陈荣周立即通过诸暨市公安机关开发的“云APP”系统上传举报。赶到现场的枫桥派出所公安干警在一块草丛中找到了滴眼液的包装和部分黄鳝血。
此前,派出所曾获得消息称有碰瓷团伙稀释黄鳝血冒充人血,又接连收到3起碰瓷大货车司机的案件。警方凭借这一线索进行并案处理后,在当天一举拦截抓获了8名犯罪嫌疑人。红枫义警的名声也从此一炮打响。
这两年来,红枫义警的志愿者们从爱心救助、留守儿童关爱活动开始,将服务范围扩展至治安巡逻、社区矫正、矛盾纠纷化解、流动人口管理和法治宣传。此外,在寻找失联老人、小孩时,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陈荣周介绍,民警在志愿者群里一发消息,义警们马上动身,纷纷开着自家车出去,覆盖面大大增加。现在,这支以“排除小隐患,化解小纠纷,提供小线索”为目标的队伍成员已经增加至119名,其中党员有43人。
其实,陈荣周是个在枫桥生活了近30年的“异乡人”,90年代初,他从老家前来此地“讨生活”,在枫桥乡亲的帮助下站稳脚跟。他向南都记者表示,作为红枫义警的一员守护社区安全,是他的一份回馈。
红枫义警这一镇上的“新警力”,与社区民警和村警组成枫桥“三警”基础防控格局,成为小镇平安不可或缺的“红细胞”。此外,义工联合会、娟子工作室、枫桥大妈联合会等数十家社会组织也活跃在社区的各个角落。他们无一不与枫桥派出所紧密相连,协作互动。
在枫桥,南都记者见到了多位热心尽责的民警,也实地探寻了他们如何充分调动起群众力量,以小平安保大平安。枫桥派出所所长杨叶峰说,派出所仍在不断探索创新,“人民满意是一条走不完的路,群众工作是一本翻不完的书。”
民警与协警在田间访民意。
从上世纪60年代“捕人少、治安好,矛盾不上交”,到上世纪90年代的“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再到新时代的“矛盾不上交,平安不出事,服务不缺位”,这座千年古镇里,走过了半个世纪的“枫桥经验”历久弥新。全国公安机关和广大公安民警坚持和发展新时代“枫桥经验”,凝聚起群防群治新力量,开辟出社会治理新境界,不断增强着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采写:南都见习记者 林子沛 发自浙江诸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