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百年 杭州故事·穿过硝烟看见你——寻访新四军两渡富春江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作者:郑晖

建党百年 杭州故事·穿过硝烟看见你——寻访新四军两渡富春江

新四军勇渡富春江(焦俊 作)


1945年的初夏,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76年前,有许多普普通通的人,为了他们所热爱的山河,抛却个人的欢喜悲伤,奉献热血和生命,成为丰碑。

76年后,更多普普通通的我们,寻访、纪念和守护这一座座丰碑,颂扬、传承他们的精神。

日月星辰,100年已然让一个国家从屈辱苦难走向民族兴盛。我们又一次站在历史的起点线上。

红色档案

新四军两渡富春江:极大改变了浙江抗战形势

“使游击战争极广泛地发展到上海周围、杭州周围、京沪线两侧,使沪、杭两城及沪杭路完全在我们游击战争紧紧包围之中”“东向深入杭嘉湖,打通与浙东、海北的联系;南向进至富春江,打通与金萧支队联系”……

为贯彻中共中央及苏浙军区上述战略部署,1945年5月17日,苏浙军区四纵政治部主任曾如清率十一支队,从孝丰县出发,经余杭县黄湖、临安县横畈,于18日晚进至富阳县境内。与此同时,浙东新四军第二纵队政委谭启龙率三支队主力,渡曹娥江西进,与金萧支队会合,跨越浙赣铁路,进至富阳县大章村,相机策应十一支队渡江。5月19日,十一支队抵富春江北汤家埠渡口,点火与对岸联系,驻汤家埠村东的日军慑于新四军势大,未敢轻动。二纵三支队迅速赶至富春江南岸诸佳坞,夺取顽军扣留的民船;向企图以密集火力封锁江面的国民党顽军挺进三纵队发动进攻,占领中埠渡口附近的山头高地和滩头阵地,同时派一部分战士冒弹雨驾船过江,接应十一支队先头部队过江。先头部队过江后,立即协同二纵三支队攻占了龙山制高点,歼敌100多名,完全控制了渡口。20日上午,苏浙军区四纵十一支队1700多名指战员和军区派往浙东工作的同志全数过江,与浙东部队会师,打破了日伪顽军对富春江的封锁,连通了浙西、浙东两大抗日根据地。

浙西第三次反顽自卫战胜利之后,为了会同浙东第二纵队组织会稽山战役,扫除浙赣路两侧之敌,实现挺进浙南和闽赣战略计划,苏浙军区命四纵主力再渡富春江。1945年7月27日,四纵司令员廖政国、政委韦一平、参谋长夏光和政治部主任曾如清率纵队部、第十、十一两个支队和部分去浙东任职的干部共5000余人,南出孝丰,于31日进至富阳县西北,在侦知日伪顽军动向后改变行动方向,冒着日伪顽军的炮火,取道新昌岭,当晚抵达程坟渡口。等候于南岸接应的金萧支队一个排和路西武工队与四纵取得联系后,乘夜幕过江接应。8月1日晨,四纵顺利渡江,进军场口镇。驻富阳县日军知得新四军渡过富春江后派出一部兵力渡江截击。当日晚,纵队部及十支队宿营于龙门镇,十一支队前往环山宿营。晚8时许,十一支队二营在芳泉村附近遭遇日军,激烈交战。此战共歼日伪军30余名,新四军10名干部战士牺牲。8月4日,四纵与前来接应的二纵三支队、金萧支队再度会师于富阳县大章村。此后,二纵三支队返浙东,四纵机关及十支队南下金华、义乌、浦江,十一支队则在当地武装配合之下,分散活动于诸萧富边区广大乡村,继续歼灭反动武装,协助建立地方政权,巩固和扩大路西根据地,形成以富阳窈口、场源等区为中心的东西80华里,南北100华里,人口20余万的广大区域,先后建立过5个区委、区署及20个基本乡,3个游击乡。

新四军两渡富春江,是苏浙军区、浙东纵队分别开辟浙西、路西抗日根据地后,为浙江抗战取得最后胜利出发而实施的重大战略行动,使得浙西、浙东两大抗日根据地连成一片,极大地改变了浙江的抗战形势,鼓舞了全省人民的抗日斗志。

建党百年 杭州故事·穿过硝烟看见你——寻访新四军两渡富春江

环山抗日英烈纪念亭(碑)(张之冰 摄)


红色寻访

寻访:老式台门里的秘密

富春江两岸青山,秋冬也不显凋敝之相。我们跟随富阳区史志办原副主任、区历史学会原会长、区新四军研究会原常务副会长张建华,踏上了寻访新四军执行发展东南战略的两渡富春江红色印记之路。

经过龙门镇、上官乡,翻石板岭便是常绿镇了。一鸡鸣三地,一镇闻三语,说的就是常绿。

“大章村三面环山,翻岭是必经之路,此地进可攻退可守。”张建华说,因此,这里是富阳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和党领导的革命武装活动时间最长、活动区域最广的乡镇。常绿镇的红色印记颇多,其中,又以大章村的祥号台门最为出名。

跟随张建华穿梭在大章村村中鳞次栉比的古民居之间,在老街拐了几个弯,就到了祥号台门。1945年5月,时任中共浙东区委书记兼新四军苏浙军区第二纵队政委的谭启龙,在率二纵与四纵会师后,其办公和住宿就设在祥号台门后三间楼上。

祥号台门为前后三进四合院,前门正对铁匠街,前宽后窄。后厅为主人厨房、起居用房。后门与弄堂相通,出入隐蔽且安全。主人章小多原是亲贤乡乡长,思想开明,积极支持抗日,与蒋忠等共产党员关系密切,值得信任。楼下是秘密为新四军加工粮食的地方,章小多安排了他的堂侄和侄孙用木砻加工粮食。两人都是质朴的农民,每日只管加工粮食,从不过问楼上住着的是谁。直到1984年5月,原四纵十一支队二营代理营长刘锡文重访常绿故地,大章村人才知道谭启龙曾在祥号台门秘密办公和住宿的事。

台门是老式砖木结构的房子。过道两边挂有到过大章村的团级以上领导人的照片。正厅的门楣上挂有“谭启龙办公地”的牌匾,内墙上挂着《苏浙军区一渡富春江路线图》,这是村民自发布置的,以纪念这段历史。

小天井里,草木葱茏。我们遇到了章小多的后人章相昌。“当时主要领导就住在这里。”他说,他依稀还记得这个小小的天井里,拴过指挥员们来开会时的六匹马。

战火硝烟虽远,青砖黛瓦故景如旧。那些草木和故旧,那些音容和谈笑,从书中、照片里走出来,栩栩如生。

建党百年 杭州故事·穿过硝烟看见你——寻访新四军两渡富春江

环山抗日英烈纪念亭(碑)(张之冰 摄)


铭记:两渡和那一夜的激战

富阳区环山乡中埠大桥南端的一小山坡上,一座坐东朝西,紧靠沿江公路的“新四军渡江会师纪念碑”,与左后方的纪念亭遥相呼应。多年来,它们一直眺望着不远处的富春江和北岸渡口汤家埠,静静地铭记着76年前新四军两渡富春江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新四军渡江会师纪念碑,碑体和碑座由两块黑色花岗岩组成,正面的碑名由原浙江省委书记谭启龙题写。碑前摆有花束,想必是瞻仰的人以表哀思。纪念碑的背面,碑文概略记叙了新四军两渡富春江的情况。

往山坡拾级而上,就来到纪念亭。它坐西朝东,为双层垂檐八角石亭,亭名“渡江亭”。亭柱上刻有两副楹联,前联为“强渡会雄师,江上至今腾浩气;壮游歌盛世,亭中先此礼丰碑”,后联为“当年劲旅南来,气壮山河寒敌胆;此日春江东去,浪翻今古振民心”。

“这就是当年两军会师的地方。”张建华面朝富春江,立于此间,仿佛江面上枪林弹雨间,帆影浮动,隐隐有战场杀伐之声。

在新四军第二次渡过富春江后,一场战斗不得不被提及。那一场战斗,是张建华心中永远的高地:“我们的先辈们为了民族的独立抛头颅、洒热血,我们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以敬仰的心情永远缅怀烈士,以逝者教育和激励生者。”

在环山中学校门左侧,“环山抗日英烈纪念碑亭”静静屹立在公路边,它铭记着76年前的那个夜晚,新四军与日军展开的激烈恶战:

8月1日晚,四纵第十一支队二营四连在去宿营途中,与从富阳县城出来阻拦新四军渡江的日“樱”特攻队及伪军遭遇激战一夜,新四军以少胜多,击毙日伪军30余人,迫使日军向桐庐方向流窜。此战,二营教导员张自来等10名指战员壮烈牺牲。当地群众将英烈埋葬于环山八亩墩。

“张自来经历了江西五次反围剿战争,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基层指挥员,在抗战胜利前夕却牺牲在了这里。”张建华一边跟我们解释,一边抚摸自己撰写的楹联:赤胆丹心照青史,红旗碧血染环山。

在张建华的建议和操持下,2000年,环山抗日英烈纪念碑亭落成,以示纪念。

一位学者、一脉江水、一座碑亭、一座城市,就这样彼此见证,亦出一脉。

讲述:父子跨越时空的对话

说起常绿镇的革命斗争史,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蒋忠。

蒋忠,原名章仲尧,常绿镇木坞口村人,是解放战争时期金萧(路西)地区杰出的党政军领导人之一。蒋忠早年参加革命,大多时间活跃在路西地区。1945年1月10日支队接到上级来电,称苏浙军区主力将南下,要求金萧支队予以配合。于是,金萧地委派出张子敬、蒋忠、陈中祺组成路西工委,开辟路西抗日根据地。

回到路西,对蒋忠来说就是回到了老家。他发动群众,建立基层组织,设立联络点,建堡垒户,如鱼得水,路西工作迅速发展。特别是在浙西主力两次东渡富春江的作战行动中,蒋忠担任侦察联络任务,在侦察、联络、带路、筹粮等工作中作出重要贡献。

“1948年6月17日,我父亲牺牲了。那时我尚躁动于母亲腹中。幼年时我知道父亲蒋忠是革命烈士,就有了解父亲革命一生的渴望。”蒋忠的次子章诚华,是浙江省新四军研究会金萧分会副会长。

他们这一代人的上下求索,或许都是从父辈的传奇中开始的。章诚华给我们讲述了一段蒋忠乔装盐商越敌哨的轶事:

1945年5月16日,为了摸清富春江两岸敌情,为渡江主力担任向导,蒋忠带领当时中共富阳中心支部书记何益生,一起去苏浙军区司令部驻地孝丰县白水湾井村,沿途要通过不少敌占区的关卡。为了对付检查和盘问,出发之前,除了带上一张普通老百姓用的通行证外,还各自更换了衣着。蒋忠穿了一套“帮会式”的短衫衣裤,何益生穿上一领市侩样的青布长衫,以盐商的身份,结伴同行。

路西工委领导派了武工队护送他们到小源菖蒲岭上,当天下午到里山渡口,进入国民党军队的控制区,就碰上了国民党军的检查哨。在未到步哨面前时,蒋忠早就把通行证拿在手里,走到跟前,故意将通行证颠倒地交给他查看。敌哨兵拿到手,没有将通行证颠倒过来,装模作样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蒋忠识破哨兵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于是在被盘问时,机智地将了一军:“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干什么事情,通行证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你看完就知道了,何必还要问呢?”见到他们对答如流,没有任何嫌疑之处,哨兵也就放行了。就这样,当天晚上,蒋忠一行顺利到达当时受日伪控制的东洲沙茅庵庙。

章诚华说,母亲当时也是地下工作者,结婚后投身革命事业,与父亲两人聚少离多。这段光辉灿烂又艰苦卓绝的斗争历程,章诚华虽没有亲见,却从各种故事里,树立起一个别人无可替代的父亲形象。

章诚华出生后被送到乡下寄养,成长路上颇有些少年人的不羁、叛逆和调皮。16岁时,第一次回到家乡,回到父亲成长和战斗过的地方。“我一回来,几位父亲的旧友就上来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许多父亲的故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旧时的父亲。这让我特别震动,胸口有一点发烫。”忆起少年时代,章诚华的眼中隐隐有些泪光。

“我十分感谢和怀念父亲的战友。他们不顾高龄,参加党史宣讲,撰写回忆文章,为党在这些地区的革命斗争历史提供了宝贵且丰富的史料。他们努力向我展现了父亲鲜活、丰满和崇高的革命者形象,使我一生受用。”有时候,少年的长大,只有一瞬间。其后,他不断研究、寻访、宣讲,一生都在追寻父亲的身影,了解父亲战斗的一生,继承他的革命精神与品质。

如果说“世道”理应一分为二,那么“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我们无法想象,这些先辈们为了信仰、为了百姓过上好日子,是怎样地抛妻别子、不畏艰险、不惧牺牲。我们必须铭记,他们终其一生,前赴后继,皆是为天下昌平孜孜以求、百死无悔,将一个平平稳稳的“世”放在“道”中。

珍惜他们,如同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现世幸福。


【史料提供:市委党史研究室(市志办);审核:英昌东、张建华】

作者单位:杭州日报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春山半是茶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桐庐范仲淹纪念馆内范仲淹塑像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桐庐范仲淹纪念馆“忧乐天下”牌坊

纪念馆内,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视着所有的来访者,“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赞词成了醒目的匾额。整个宋朝,因为有了范仲淹这样一批贤臣而足以自豪。范仲淹在兴化主政3年,兴化之民情愿改姓“范”来永久纪念他;他主政桐庐郡虽只有短短的十个月,却让此地人民怀念了一千年。在同辈和后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个全能型且无瑕疵的官员楷模: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如孔子说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的栋梁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历程,完美地书写了辉煌的人生。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公元1033年暮春,这两句春山词在盎然春意的江南随处荡漾着,这是欧阳修刻画的春山,不过却是给忧愁的旅人做背景的,以乐写愁,春山虽美好,然人在旅途,漂泊无期,心境迷茫。

1034年的春正月,46岁的范仲淹,因为管了宋仁宗的家事,劝皇帝不要无故废郭皇后,从右司谏的位置上被贬睦州知州。正月的汴京,虽天寒地冻,但范仲淹的内心并不沮丧,他已经第二次被贬,肺部也有毛病,不如趁机去江南,去睦州(也称桐庐郡),著名高士严光曾在那里隐居,那里有瑰丽的富春山水,那里有他诗心中的春山。

去睦州

隋文帝仁寿三年(603),睦州设立,下辖淳安、遂安、建德、寿昌、桐庐、分水六县。

睦州起先的州治,坐落在雉城(今淳安西南),地处崇山峻岭,百姓出行基本靠水路,而水路又多险滩急流,这样的事故闻所未闻:曾有三位桐庐县令,因去州政府汇报工作,被水淹死。显然,雉城的州治不适合政府办公,几经周折,武则天才同意迁移州治至建德境内的梅城。梅城地处三江口,新安江和兰江呈丁字形汇入富春江,虽偏处浙西,水路却发达。

苏州人范仲淹,应该是熟悉睦州的。

船出汴河,过颍河,就到了淮河。过淮河,他们一家遇到了惊险,《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记如下:

(其一)

圣宋非强楚,清淮异汨罗。

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

舟楫颠危甚,蛟鼋出没多。

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其二)

妻子休相咎,劳生险自多。

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

(其三)

一棹危于叶,傍观亦损神。

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完整的场景和心情记录,过淮河遇大风浪,生动画面,跃然纸间:船行淮河,白茫茫一片,忽起风浪,且越来越大,人站立不稳,船歪东倒西,还有那些大鼋,也来凑热闹捣乱,它们浮在船边出没浪间。一船的人都胆战心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此时,范仲淹只有一遍遍地安慰着家人,不怕不怕,我们不怕。果然,接近傍晚,风平浪静,夕阳也出现了,打鱼的船只撒开了网,渔人悠悠地唱着歌。哈,把酒拿出来,朋友们,来喝酒吧,压压惊,于是,一船笑声又在淮河的清波上回响。范仲淹的不怕,源自于他的底气,大宋朝和那强横的楚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清泠的淮河,自然也不同于汨罗江了,我对朝廷尽职尽忠,即便有点小挫折,也不会像屈原那样葬身水底,眼前是有些危险,不过,很快会过去!

其二、其三,更像是咏物诗,诗言志,说的是:老婆呀,你不要责怪我,朝堂上提意见,是我的职责所在,当官总是不断有风险,我此次被贬去睦州纯属正常。现在,你也别怪那些同船的商人,不是他们带的东西太多太沉,要怪只能怪风浪,我们还是安心坐船吧,等风浪过去,一切风险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谁说范仲淹仅仅是在写淮河上的风浪呢?自出汴京以来,每每闭目闲暇时,自少年到现今的经历,都会一幕幕浮现。

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后……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少有志操,既长,知其世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改集庆军节度推官,始还姓,更其名。

上面这段文字,出自《宋史·范仲淹传》,信息量极大。

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八月,成德军节度掌书记范墉家中,添了个儿子,他就是婴儿范。不想,两岁时,范墉因病去世。两年后,范妻谢氏改嫁至长山(今山东邹平)的朱文翰,四岁的幼儿范还不懂人事,便成了朱说(音“悦”)。幸而继父亦属忠直之士,对少年朱养育和教育并举。

“划粥断齑”成为少年范仲淹苦学的著名故事,也是中国许多家长用来教育孩子的励志好教材。这个故事出自宋代魏泰的笔记《东轩笔录》中:

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数十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

这位少年天生就是苦读者吗?肯定不是,谁都想躺进父母温暖的怀抱。可当他知道自己的家世后,那种悲愤感,立即转化成无穷的动力,含泪告别母亲,去应天府求学。所有的苦,在朱少年眼中,都是上苍对他的考验,强行者有志,白天读不完,夜里接着读,从夏天读到秋天再到冬天。读书疲惫了,冷水就是醒脑器。食物缺乏,没关系,夜里取两升粟米,煮一大锅粥,第二天,用刀在冷却的粥上划个十字,分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吃;菜呢?好办,弄一些姜、蒜等切碎,加入醋和盐,煮熟,哈,不错的开胃菜。

苦读的日子,从少年到青年,许多时候,他甚至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为的是醒来就能读书。公元1015年,26岁的朱说,终于以寒儒成为进士。姜遵如此赞他:朱学究(科考明经科的专有名词,表示至少学通一本经书)年虽少,奇士也,他日不惟为显官,当立盛名于世。这姜遵,是长山籍名士,他丁母忧回乡,消息传到长山城,少年朱知道后,就邀几位同窗学友专程拜访,一番愉快畅聊,很少夸奖人的姜遵,事后对他夫人这样评价朱少年。

有一种说法是,少年朱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朱家兄弟们的奢侈生活不满意而立志出走,励志苦读,但我推断,其继父家也是清苦,并没有太多的钱供少年朱读书。假如朱家待他不好,他为什么不早早改名,要等到中进士两年后任推官时再向朝廷申请认祖归宗?而且,后来,他还将宋仁宗授予自己的恩命,转赠给早已去世的继父,朝廷遂追授朱文翰为太常博士。一切都说明,三十岁前的朱说,和我们眼中的范仲淹,形象是一致的:能极度克制自己,有着坚忍的毅力,眼界开阔,满腔平民忧乐情怀,富贵、贫贱、毁誉、欢戚,没有一样会打动他的心。

2011年4月6日,我又一次虔诚地拜谒了范文正公的像,这回是在江苏省兴化市。仔细听着讲解员的介绍,她语气中明显带着自豪,这种自豪感是把范公当作家里人向人炫耀的那种感觉,因为,范公在这里做过令兴化人永远感念的3年知县,改变了兴化的历史。

而我却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微微嫉妒,因为我也早已在心里把他当作我的老乡。当然,对范公来说,兴化是他人生事业起步的地方,这里谁也不能替代。

登第后,虽做过几处小官,但范仲淹的才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1023年,机会来了,他在泰州做一个收盐税的官时发现,兴化这一带都是海涂,常常泛滥,于是主动请缨,要求去做治理的苦差事。一共3年,如果不是他母亲去世,他可能还会在兴化知县的任上干下去。尽管如此,因为他的投入,因为他的努力,历史对他这几年是这么盖棺论定的:招流散,勉农耕,轻徭赋,赈灾荒,人民有口皆碑。这还不是主要的,他的主要任务是修筑捍海堰。集中通、泰、楚、海四州民夫,积工累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长143里、基阔三丈、高一丈五尺的捍海堰,并建有十多座石质水闸。这堤被人称为“范公堤”。结果可以想象,堤建成后,“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至伤稼”,以堤分界,东边产盐西边庄稼,堤内百余里间,泻卤之地尽复为良田,“期月之内,民有复业耕诸田者共一千六百户,将归其租者又三千余户”。范仲淹远见卓著,他的治理一举多得,并彻底改变了兴化的经济结构,由制盐为主变为农业为主,生产力也大大发展。振兴,教化,兴化的地名都因范仲淹而一直生动而挺拔了。

范公在兴化的3年,可书颇多,如果时间允许,如果不是我们打断,讲解员会一直讲下去的。司马光在《涑水见闻》中曾说:范堤成后,“民至今享其利,兴化之民往往以范姓”。百姓情愿以改姓来永久纪念他,这岂止是崇拜和敬仰?

少年事青年事,事事都已成云烟,转眼间,他就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了,放眼两岸,郁郁苍苍,春山如笑,看着船舷两边不断翻滚的浪花,他知道,睦州就在眼前了。

在桐庐郡

春山半是茶的四月,江南的鲜嫩葱翠欲滴,经过一百多个日夜的兼程,范知州终于到达桐庐郡的州治所在地梅城,富春江的颖绿,瞬间抚平他略带忧伤的心灵,他立即投入考察和工作中。

南下途中,范仲淹的脑海里,也常浮现出一个人来,此人就是戴斗笠披棕蓑、耕于富春山的东汉隐士严子陵,范晔《严光传》中的情节,他每一个字都熟悉。

梅城往下几十里,就是严光的隐居地富春山,第一件大事,先去严子陵祠祭拜,以慰心中惦念之情。轻舟而下,一个时辰不到,富春山就在岸边。东台那巨石,似乎就坐着悠闲的严先生,严先生在看天,云高云低,鸟停鸟飞;他也在看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来,好多是文人、官员,他们感叹几声,吟咏一番,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赶往下一站,该当官还去当官,该作诗依然作诗。

这回,范仲淹来了。祠角塌陷,廊柱腐烂,杂草疯长,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严祠,范知州的心一下疼痛得紧:一位高风亮节的高士,他应该是富春江的核心灵魂,构堂而祠之,能让人“思其人,咏其风”,更“能使贪夫廉,懦夫立”!怎么如此凄凉?必须立即重修!虽然,副手章岷指挥具体修缮工作,但范仲淹全程参与指导,并亲自写下《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这就将严光的精神价值提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而且,自此后,严子陵祠一直都由政府主持修缮,并有专人祭祀管理。

我始终认为,富春江那一江的春水,充满着诗意的灵性,皆因严光而生动具体。自谢灵运叹吟严光后,一直到清末,七千多首诗词将这百里春江填盈得要满溢出来,富春江的每一滴水,富春江两岸的每一片绿叶,两岸峡谷上空的每一朵云彩,都有诗意在飘荡,而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为严光而歌。更有,隐士黄公望以一幅《富春山居图》使富春江的价值再一次得以卓越提升。黄公望和范仲淹一样,完成了心中对严光的精神崇拜,只是,他用的是线条和淡墨,以及80多年的坎坷人生经验。

教育,是范知州心里惦记的另外一件事,于是,修祠堂和建书院,同时进行。

书院叫龙山书院。展现在范知州眼前的睦州府学,它栖身孔庙,狭小局促。梅城之北三里,拱辰门外的乌龙山南坡,那里却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寺庙,是书院的理想之地,经过修缮和扩建,龙山书院很快建成并使用。范仲淹写信聘来好朋友、著名学者李觏为“讲贯”(讲习):“别来倾渴无已,想至仙乡,拜庆外无恙。此中佳山水,府学中有三十余人,阙讲贯,与监郡诸官议,无如请先生之来,必不奉误,诚于礼中大有请益处,至愿至愿……此地比丹阳又似闲暇,可以卜居,请一来讲说,因以图之,诚众望也。”(范仲淹《与李泰伯书》)——桐庐郡山水皆佳,离丹阳又不远,您可以长久居住,李兄您来吧,做龙山书院的首席教授,我们三十多位学生正翘首以待呢。

自然,除李教授主讲外,龙山书院的学子们,也经常能见到他们这位州长的身影。范知州讲课,深入浅出,有声有色,他在应天书院的苦学精神不断激励着学子们;他在应天书院的教学和管理经验,使龙山书院在短时间内迅速声名远播,谆谆教诲,经世致用,睦州士子学风一时大有改观。

有龙山书院引领,睦州的官办和义学书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著名书院有钓台书院、丽泽书院、宝贤书院、文渊书院、石峡书院、五峰书院、瀛山书院等,共计30多所。书院的直接成果就是辈出的人才,据资料,仅两宋,睦州的詹睽、方逢辰等甲第魁首,进士及第300多人。遂安詹氏一门出了24位进士。严子陵钓台对面的芦茨村里,居住着唐代诗人方干的后裔,范仲淹曾两次拜访方干故里,其中《留题方干处士旧居》诗如此赞:“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范仲淹后的两百多年,方干的子孙中,出了18位进士。南宋乾道年间,移居到浙江仙居皤滩的方干裔孙,为纪念方干,还在那里建设了桐江书院,朱熹任职台州时,曾两次巡视,并题写书院匾额。

严州文化研究会的陈利群先生,经年致力严州文化的开掘,成果颇丰。他告诉我,龙山书院倡导的新儒学,还直接影响到后世严陵理学的形成和发展。东南三贤,南宋的吕祖谦、张栻、朱熹,曾会聚严州书院,讲学辩论,天下士子蜂拥而至,严州成了当时天下理学的交流中心,《礼记集注》等刻本就在这里问世。赵彦肃、钱时、陈淳等继续推动严陵理学走向成熟,并形成了《严陵讲义》等理学名著。这些研学活动和思辨大讨论,对后来的闽学、湖湘学派、浙东学派的形成,都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龙山书院成了州府官办书院的标杆,引领全国。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各州府官办书院遍地生长,费用由国库拨付或地方税赋资助,粗略统计,当时全国各类书院猛增加至一千多所。士子们的琅琅书声,透过书院上空的云朵,传至北宋的四荒八极,给人以不断的激励。

接下来,自然要说到范仲淹的诗歌写作。其实,这是他考察桐庐郡各地生产生活、风土人情的各类心得,也算本分。连头带尾算,范仲淹在桐庐郡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其中3个多月在南下的赴任途中,然而,他却创作了他一生中近六分之一的诗歌。

范文正有《采茶歌》,天下共传。蔡君谟谓希文:“公歌脍炙人口,有少未完,盖公才气豪杰,失于少思。”希文曰:“何以言之?”谟曰:“昔茶句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今茶之绝品,其色贵白,翠绿乃茶之下者耳。”希文曰:“君善鉴茶者也,此中吾语之病也。公意如何?”君谟曰:“欲革公诗二字,非敢有加焉。”公曰:“革何字?”君谟曰:“翠绿二字。可云‘黄金碾畔玉尘飞,碧玉瓯中素涛起。’”希文曰:“善。”又见君谟之精茶,希文之伏于义。(宋·刘斧《青琐高议》)

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与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被誉为中国茶文化史上的双璧。上面这则笔记,从一个侧面写出了范仲淹斗茶歌的影响之大,更可窥见北宋茶事兴盛的蓬勃局面。宋朝的斗茶,其红火劲儿你都想象不出来,达官显贵、僧道羽士、文人墨客、市井细民、贩夫走卒,全都热衷此道。宋徽宗写有《大观茶论》,亲自注汤击拂,试茶斗茶,并分赐群臣,共品佳茗。蔡君谟,就是蔡襄,他的《茶录》影响颇大,他也亲自斗茶,苏轼的《天际乌云帖》,就写了蔡襄与周韶斗茶的趣事:蔡襄准备了上乘的茶品和水品,却不幸落败,原因是杭州人周韶的茶叶非常人可比。看赵孟頫的《斗茶图》,也着实有趣。四茶贩在树荫下作“茗战”(斗茶),炉、壶、碗和盏等饮茶用具分装两头担中。左前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桶,神态自若;身后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壶,作将壶中茶水倾入杯中之状;另两人则站立在一旁观望,真是茶叶卖到哪儿斗到哪儿,宋人随时随地可烹茶比试。

除了《斗茶诗》,还有《出守桐庐道中十绝》《新定感兴五首》(睦州曾名新定郡)《桐庐郡斋书事》《游乌龙山寺》《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阁》《江干闲望》等诗,当然,最著名的当数《萧洒桐庐郡十绝》了。

我努力进入范仲淹诗歌的场景,从之一到之十,几乎每一首,都是他对睦州大地、富春江山水的心灵倾吐。青山,白云,流泉,竹林,绿波,兰舟,江岸,人家,一个个影像,次第而来,换一个季节,晴日和雨日,这些影像还会不断变幻,给范仲淹以各种惊喜。我最喜欢第六首中的“春山半是茶”,惊蛰雷声过后,雨前茶就会慢慢冒出茶树,睦州遍山都是茶的世界。范仲淹的春山,满是浸染透了的翠绿,那是富春江水滋润而成。富春山中隐居着的新叶,凝聚起天地间的绿色精华,为严光带去隐居的悠闲,为农人们带来满满的欢喜。

睦州下属的六县,现为桐庐、淳安、建德三县市,茶叶收入依旧为三地百姓的重要来源,三地共有茶园30多万亩,茶农十多万户,茶叶总产量超1.5万吨,总收入超20亿元。雪水云绿、千岛湖茶、建德苞茶,沐着富春江山水的各类原生态绿茶红茶,在中国茶叶市场上芳香浓郁。

且有章、阮二从事,俱富文能琴,夙宵为会,迭唱交和,忘其形体。郑声之娱,斯实未暇。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诗。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于君亲之恩,知己之赐,宜何报焉?

范仲淹到桐庐郡不久,就给恩师晏殊写了一封长信,这信,除了开头交代南下的行程外,基本上是一篇介绍桐庐郡山水的散文,上面就是后半部分的一小节,主要意思为,我和章阮两位副手,不仅工作配合得好,闲暇时光的休闲,也都能玩到一块儿。范仲淹曾多次说,他的肺不太好,酒应该喝得不多,那就喝茶,弹琴,唱歌!

思范

范知州离任152年后,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来到了早已改为严州的梅城。陆知州年逾花甲,精力显然不济,而京畿之地的严州,此时已十分繁荣,诸多公务让陆知州叫苦不迭:“桐庐朝暮苦匆匆,潇洒宁能与昔同。堆案文书生眼黑,入京车马涨红尘。”(《读范文正潇洒桐庐郡诗戏书》)不过,忙归忙,诗文还是不断写着的,陆游也记下了前任业余时间的一个小插曲,这和范仲淹的信暗合:

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止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

短短的记录,却耐人寻味。《履霜》或《履霜操》,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凡带操字的古琴曲,基本上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如《文王操》《古风操》等。唐代韩愈写有《履霜操》的诗,序言这样说明:尹吉甫子伯奇无罪,因后母屡进谗言而被逐,自伤作《履霜操》云:“朝履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信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能流顾兮知我冤”。诗的主题,伯奇清晨踩着寒霜,哀叹自己无罪而被逐。

再回过头来,看范仲淹的身世和经历,他的先祖,唐朝的范履冰,虽是武则天的重臣,依然死在了武则天的手上,而他自己,因为刚直,看不惯现实中的许多东西,也经常碰壁,即便如此,他依然自警自省。《周易》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字面之意为,踩上霜时就知道寒冬即将来临,提醒人们防微杜渐而如履薄冰。如此说来,意思就相当明白了,范仲淹平日只弹《履霜》,并不是琴技差,不会弹其他曲,而是牢记为官的职责和使命,如履薄冰,坚守清廉的节操。

桐庐县城,迎春南路与白云源路交叉口东南百余米,范仲淹纪念馆静静地卧着。白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背依平阳山,一座小山,青翠依然是它的主调。

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视着所有的来访者,“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赞词成了醒目的匾额。整个宋朝,因为有了范仲淹这样一批贤臣而自豪:“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宋史》)在同辈和后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个全能型且无瑕疵的官员楷模。我以为,元好问的评价十分到位: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如孔子说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的栋梁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历程,完美地书写了辉煌的人生。

陪同我进馆的桐庐县长齐力,中文系毕业,“70后”,戴眼镜,斯文儒雅。齐力对我说,每回见到“老市长”范仲淹的塑像,心中就会升腾起他忧乐天下的鲜活形象,老市长在桐庐郡,虽只有短短的十个月,却让睦州人民怀念了一千年,对他而言,范仲淹三个字,就是一种无形的激励。

我以为,富春山水有四姓,那就是姓桐,姓严,姓范,姓黄——桐君山之桐君老人,严光之富春山,范仲淹之春山,黄公望之《富春山居图》。现在,春山谷雨前,我一路奔跑,去富春山中,摘取芳嫩和云烟。

(作者:陆春祥,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本版照片均系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