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金鳞岂是池中物 虞非池中物(已完结)
站在原地的牧云龙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看着床上的牛根,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用了,我救不了他!”
一句话,柳青月三人的心瞬间就沉到了谷底,尤其是柳青月,更是连忙哀求道:“老先生,求求……”
“你们先让我把话说完!”看着一言不合就开启哀求模式的柳青月,牧云龙可是招架不住,连忙苦笑道:“我说的救不了并不是指他没救了,相反,这小子命硬得很。”
“龙爷爷,你倒是别卖关子了,说清楚一点。”别说柳青月和洛梦瑶被牧云龙的一番话给绕糊涂了,就算是牧月山都一样是一头雾水的看着牧云龙。
“你自己去给这小子把脉一下就知道了!”牧云龙依旧卖关子,甚至还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牧月山还真是不信邪,老老实实的坐到床榻边上,二指轻扣住牛根的脉搏,不过,一下子就被牧云龙给同时抓住了肩头。
绕是如此,牧月山仍旧被一股力道给轰飞了出去,即便是牧云龙早就做好了准备将牧月山护住,牧月山的嘴角处依旧溢出了一丝血迹,尤其是一张俊脸,刷的一下子就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没事吧?”牧云龙关心的问了一句。
摇了摇头,此刻的牧月山明显是有些不太好受,苦笑着看向牧云龙,没好气道:“龙爷爷,你可真能坑人。”
“是你自己不信的,我只是让你证实一下而已!”牧云龙可不接受牧月山的甩锅,撇嘴道:“再说了,我已经尽力护住你了,奈何这小子体内的力道太过于霸道,即便是我也抵挡不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洛梦瑶有些不解的看向牧云龙,之前洛常青轻扣牛根脉搏的时候,也是被震得倒飞而出,如今牧月山和牧云龙同样是如此。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牧云龙沉声摇了摇头,沉声问道:“这小子在昏迷之前是什么实力,你们知道吗?”
“筑基境后期!”洛梦瑶作为习武之人,而且比牛根还要强上几分,当然是知道的。
“昏迷了十四天,如今的实力已经达到了开光境中期,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够达到开光境后期了。”牧云龙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倒是忍不住多看了牛根几眼。
“好了,放心吧,这小子没事。”牧云龙直接拍板钉钉了,只是看着明显不太放心的三人,牧云龙不得已又补充了一句道:“短则三天,长则半月,这小子肯定会醒过来的,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即便是金丹境强者,也没办法靠近他,更别说杀他了!”
所有人最终还是只能选择相信牧云龙,尤其是洛梦瑶,更是清楚,如果牧云龙所说的是真的话,牛根这一次倒真的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可怜了洛伊伊……
“龙爷爷你先去外面等我会儿吧。”牛根无事,牧月山自然也是重重的松了一口气,支走了牧云龙,牧月山这才将目光落到了柳青月的身上,认真道:“这是我的电话,微信同号,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及时联系我。”
“往外,牛哥醒来了之后,你就告诉他,我和康玉龙都已经回军区了,如果他愿意的话,随时到军区来找我,相信军区之中,他将称王!”牧月山的话音刚落下,就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似乎已经看到了牛根从军的样子了一般。
“好!”这个时候,柳青月没有拒绝,将其存入了手机里面。
离开大化县的路上,牧月山的目光总是在牧云龙的身上不断的扫射,一直牧云龙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没好气的笑骂道:“你小子要是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别一天到晚就往我脸上瞅。”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想问什么。”牧月山也是没好气的白了牧云龙一眼。
“我当然知道你想问什么了,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也不知道那小子身体内蕴藏着。”牧云龙的面色凝重了几分,认真的说道:“那股力量太过于庞大,庞大到即便是我全力出手,也不一定能够镇压得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牧月山小声的自语嘀咕道,有些不解。
“总之,你小子这一次是结交对人了,不仅帮你找到了修练的问题所在,而且他本身还是一直巨大的潜力股!”牧云龙认真的说道,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潜水游!
这是牧云龙对牛根的评价,而且,他还相信,即便这话用在牛根的身上,依旧不会显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此之外,牧云龙也有自己的盘算,牛根这个人,牧云龙觉得有必要向家主汇报一下,如果必要的话,给予一定的帮助也不是不可能。
……
天海市,一处豪华的独栋别墅内,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尸体,面色阴沉得有些骇人,紧捏的拳头以至于指甲都快要陷入掌心的肉里了。
“这牧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竟然连我洛家的家事都要管了,而且还是出手杀人,简直是……”中年男人恨恨的自语道,简直恨不得将牧家的人给生撕了一般。
尸体,自然就是之前在牛家别墅内被牧云龙直接捏死的洛山了,而中年男人,毫无疑问的就是洛家的家主,洛伊伊和洛梦瑶的父亲,洛九天。
“牧家手伸得这么长,倒是没什么,毕竟牧家的权势摆在那里,容不得我们反抗,我更担心的,还是伊伊和梦瑶她们两啊!”洛九天的身边,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面露担忧的说道。
女人,也就是洛伊伊和洛梦瑶的母亲了,余凝安!
“咎由自取,都是她们咎由自取!”洛九天此刻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什么好脸色,说话也是怒气冲冲的。
“什么叫咎由自取?”余凝安可不干了,没好气的瞪了洛九天一眼,道:“你可别忘了,当初同意伊伊她们过去的人可是你。”
“这……我……当初那不是调查了牛根没有任何问题吗?哪儿知道他身后竟然还有牧云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做支撑呢?”洛九天也是一脸悔恨的说道,有些无奈。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真放纵女儿她们一直留在大化县吧?尤其是伊伊,可是很有可能长眠下去啊。”作为一个母亲,余凝安更多的还是担忧洛伊伊和洛梦瑶。
摇了摇头,洛九天没有立马就这个问题接话,其实在洛常青当初要族老出面治疗牛根的时候,洛九天就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原本还只是单纯的三花瞳问题,别说是整个洛氏了,就是放眼到整个天海市都没人能够解决,如今更是让三花瞳妖变了,那就更是每人能够治疗得了了。
或许,让洛伊伊继续留在牛根的身边,说不定还真有痊愈的可能。
半晌之后,洛九天才坚定道:“任由她们去吧,女大不由娘,她们有自己的分寸。”
“只希望那个叫牛根的小子能够念在伊伊救他一命的份上,为伊伊尽一份心吧。”洛九天都这么说了,余凝安自然也就只有点头顺从了。
说实话,现如今牛根的身后有牧云氏这样的牛根家族存在,让洛伊伊和洛梦瑶呆在牛根身边,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放心吧,根据之前对这小子的调查看来,对于他身边的人,他一定会毫无保留的付出。”洛九天在给余凝安打了一阵定心剂。
随即,才挥了挥手,让人将洛山的尸体给拿走,顺便道:“到时候举行一场葬礼吧,洛山已经死了,而且还是为了洛家而死,怎么也要让他风风光光的下葬。”
洛九天的这一番话已经表明了一个很显然的问题,那就是洛山的死,算是白死了。
说实话,这让作为洛山的父母,该做如何想法?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家,埋下了一颗毒瘤,也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彻底的爆发开来。
……
另外一边,洛伊伊和洛梦瑶的不归家,洛九天还没有办法劝阻,无奈之下,只能在牛家的别墅周围,悄悄地布上了几个强者,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保护着别墅里面众人的安危。
就是这样的日子,柳青月和洛梦瑶几乎又是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周的时间。
卧室内,洛梦瑶静静的站立在一旁,看着牛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倒是不禁轻皱起了眉头,自语呢喃道:“这实力该不会是已经达到开光境后期了吧?我竟然完全看不透了。”
确实,就在柳青月回来之前,牛根的实力已经突破到了开光境后期,距离辟谷境,想来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此时的牛根依旧还身处在那片白茫茫的空间之中,不过,如今在睁开眼的时候,牛根却是能够明显的感觉到白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
“柳青月,洛伊伊。”牛根在心头轻声的呢喃自语了一声,嘴角处也是勾勒起了一抹幸福的笑容,这让得在一旁看着的洛梦瑶还真是吓了一大跳,忍住轻声嘀咕道:“这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实力提升了,所以打算直接笑醒吧?”
洛梦瑶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有些荒谬了,不过,按照牧云龙走之前所说的话,短则三天,长则半月的时间段,牛根也是该要苏醒了才对!
与此同时,牛家的别墅外面,一道道身影正在迅速的向着别墅的四周靠拢,其中,为首的人如果牛根在场的话,一定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正是李庆虎发给牛根的资料上面所记录的北门门主,海桂棠。
看着面前跪倒的半屋子莺莺燕燕,我挥了挥手,让太监王有德给我端来一盘子花生米。
我,天启皇帝姬清池,这个月第六次来到皇后的栖梧宫来处理后宫的烂摊子。
【1】
我,姬清池,有洁癖。
对着被塞进后宫里的十几个妃子的满腔热情,我不仅半点兴致没有,甚至还有点反胃。
奈何我的大臣们,还有我的好姑母凤阳公主,总喜欢锲而不舍地往我后宫里塞人。
尤其是凤阳公主。
我私下找过她两次,叫她别再送女人来。
凤阳公主眼睛一亮:「不要女人,那男人行吗?」
我出娘胎后就开始学习的帝王心术告诉我,如果不能从外部解决,就让她们内部消耗。
登基后不过一个月,宫里已经没了五个妃子。
有的死了,有的被送冷宫了,至于在冷宫里是死是活,那就不归我管了。
我,姬清池,老阴比,没有心。
在宫里活了二十年, 我比这些才刚入宫的妃子们更懂得那些腌臜的手段。
不懂宫斗的皇帝不是合格的真龙天子。
比如现在,我吃了一把五香花生米,看着面前的丁贵人和玉嫔。
丁贵人哭得几乎断了气,说是在今日的点心里,玉嫔让人下了夹竹桃花粉。
我打了个嗝,心想,傻女人,玉嫔不只今天给你下了药,其实她从半个月前就给你下药来着。
【2】
花粉是玉嫔从太医院的宋太医手里拿的,宋太医宋筠和朕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其实本来太医院压根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麝香、夹竹桃、红花,宋筠说了这几味药其实在治病救人方面屁用没有。
是我叫他特意备着,不论是谁来要,都大大方方给出去。
本来以为玉嫔是个胆大的,没想到最后也就是下点花粉,雷声大雨点小,酝酿半天就放出个屁来。
我还指望她能毒死丁贵人来着。
这个丁贵人长得一般,想得倒挺美,之前大寒那晚,竟然趁朕不备,爬上了金龙殿的龙床。
可怜我一个妙龄男子,刚刚熄了灯,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就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朕甚至不知道应该先害怕还是先恶心。
吓得朕抱起一床被褥就冲出金龙殿,一边跑一边呕吐,满宫的人把朕的玉体看了个遍。
【3】
我把玉嫔打入了冷宫,然后把丁贵人晋封成了梅妃。
当然是朕故意的,青云直上真的是好事么?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丁贵人不过是知府的女儿,骤然升至高位,后宫里有的是眼睛盯着她,总会有人替朕出手的。
譬如现在娴静地替我剥花生的皇后,或是沉稳的静妃,或是早就把不满写在脸上的颖嫔,又或者是这屋子里哪个低着头不声不响的低位妃嫔中的任何一个。
我,姬清池,干啥啥不行,宫斗第一名。
王有德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道:「陛下,凤阳公主之前说,今个儿下午要进宫来看您,您看这时间也快到了……」
我点头,抓了一把花生米在手里便要走。
想了想,还是把花生米放回去了。
这满屋子妃嫔,若是看见我今日多吃了几颗花生米,明儿必定一车一车地往金龙殿送,烦人得很。
我拍了拍手,道:「走,去见姑姑。」
【4】
凤阳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妹妹,比朕大四岁,一直没找驸马。
本来先帝一直张罗着给她招驸马,她死活不愿意。
凤阳公主十七岁那年,先帝本来想用强硬手段,结果她比先帝更狠,在京城摆了个比武招亲的台子,然后把京城各大世家的公子哥们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只是听人说,虽然凤阳公主铁了心不想找驸马,但是那擂台却硬生生从清晨摆到了深夜。
直到深夜街上只剩下更夫的时候,凤阳公主才收了擂台。
王有德跟着朕到了紫薇阁,凤阳公主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会了,见朕来了,她招招手道:「大侄子来啦?」
「是,姑母。」朕张望了一下四周,没有别的女人。不错,姑母总算打消了往后宫里塞人的想法了。
「别看了。」凤阳公主喝了口茶,「我已经把人安排进后宫里了。」
我的脸上笑出了一个痛苦面具。
「你这洁癖就不能找人治治么,都登基一个月了,后宫一个女人你都没碰过。」
「再这样下去,咱们天启就要绝子绝孙了。」凤阳公主满不在乎道。只是下一刻,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眸,语气稍稍有些低沉,「阿清,都过去了。」
「朕知道。」我说。像是在安慰姑母,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对了,咳咳……本宫坐在这儿也有些久,头晕得很……咳……你要不找个太医给本宫瞧瞧?」凤阳公主挑了挑眉道,「找个美男太医来,上次那个就不错。」
和王有德对视了一眼,我想起宋筠那单薄的身形,满脸不忍道:「有德,去太医院把宋太医叫来给公主看诊。」
有德应了一声,麻溜地离开了。
我往太师椅上一坐:「这次又是谁家的姑娘?」
「这次啊……」凤阳公主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就你爹还活着……就是先帝还在的那会,南边有个小国伏月,送来一名公主。」
「就是山高水远的,这公主还没来得及送过来,先帝就驾崩了。」
「半个月前,人才刚到,就住在我那公主府里。」
「横竖都是嫁给天启的皇帝,嫁给你和嫁给先帝,不都一样么。」
突然,我们听见外面太监尖细的嗓音通报宋筠到了,凤阳公主站起身便要解腰带,一边解一边道:「快走快走,别妨碍本宫办正事。」
我起身朝门口走去,刚跨出门,便迎面撞上宋筠,我满怀同情地拍了拍宋筠的肩膀,然后离开了紫薇阁。
希望宋筠没事。
希望紫薇阁的床没事。
【5】
凤阳公主说,那个伏月国的公主叫虞瑜瑜。我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说实话,舌头有些抽筋。
王有德说,公主还没给她位份。
我说,既然这样就别给什么位份了,正好还能省点钱。
王有德点头称是。
一连半个月,我都宿在金龙殿。有了之前丁贵人的先例,再也没有哪个妃子来爬过床。
那天半夜起夜的时候,我顺路去御花园里逛了一圈,里面多了几株梅花,看着倒是风情万种。
我问王有德这花哪来的,他说是梅妃叫人新种的,特地让她父亲从江南一带运过来的。
「总共运了几棵过来?」我问。
「听梅妃宫里管事的说,还剩了三四棵没种下。」王有德道,「皇上喜欢,明儿奴才就叫人种到金龙殿的园子里。」
我点头道:「明天就叫人安排。」
梅妃到现在居然还没被后宫那帮女人整死,这届后宫不太行啊。
王有德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小声道:「前天梅妃被人推到锦鲤池里去,受了点风寒,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您要不摆驾过去看看?」
唔,不愧是你啊,有德。
朕深夜去看梅妃的事要是让后宫里的女人们知道了,一定会变本加厉对梅妃下手。
成,那就去看看。
朕和有德对视一眼,王有德立刻心领神会道:「奴才这就叫手下的人去各宫通报。」
【6】
朕被绿了。
我,姬清池,深夜探访梅妃,然后在她的被窝里发现了另一个人。
那人一头鸡窝乱发从被窝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一个恶狗扑食抱住了我的大腿。
乱稻草似的头发在我的裤腿上乱蹭,被蹭过的地方立即皱褶了起来。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想找个地方呕吐。
「你这歹人,竟然对朕的妃子……」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那人抬起头,露出一个清秀的面容,是个女人,「我就是,有一点点冷……我看她宫里点着银丝碳,就想过来蹭蹭火……」
她突然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抹在我的裤子上。
「你……呕……」我一脚踢开她,转头到一边去呕吐了。
传完信回来的王有德刚刚迈进来一条腿,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
「这……虞……」王有德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虞姑娘怎么跑这儿来了?」
在王有德的一通解释下,朕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一头鸡窝般头发的女人就是虞瑜瑜,大概因为怕冷,这才跑进梅妃房里蹭暖气。
梅妃被她打晕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王有德小声在我耳边问道:「皇上,这咋整?」
根据我宫斗二十年的经验,这个女人应该不是为了故意争宠。
「皇上您咋知道她不是来争宠的?」
「废话,哪个来争宠的能打扮成这副叫花子样!」
指着虞瑜瑜,我满脸嫌弃:「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朕眼前晃悠。」
「是。」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便转身离开。突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皇上,您好像很希望送梅妃上路。」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她飞快地跑走了。
【7】
为了防止虞瑜瑜再跑到别的妃子宫里把人打晕了蹭暖气,我封了她常在的位份。
我叫王有德传旨意的时候,凤阳公主也在,她道:「你既然不喜欢,封个答应就是了。」
「宫里不会出现答应。」我说。
凤阳公主叹了口气,道:「随你吧,本宫要去太医院找宋太医治病了。」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了一个月,新种在金龙殿园子里的梅花开的那日,王有德进来通报说,梅妃死了,被御花园里的野猫一吓,从楼梯上跌落下去摔死了。
我问他,谁做的。
王有德搓了搓手道:「奴才觉着皇后应该与此事有关。」
「真菜啊皇后。」我放下笔,「朕要是皇后,梅妃上个月就死了。」
皇后和静妃在太医院有自己的心腹太医,这事我知道。
上个月梅妃落水受了风寒,我若是她们,叫人换了汤药就是,哪里还会耽搁到现在。
王有德欲言又止。
他七岁便进了宫,那年我八岁,他便一直跟着直到现在,整十二年。
「你说吧,」我看他一眼,「不让你说,你能把自己给憋死了。」
「奴才就是想知道……」王有德低下头,「梅妃为什么非死不可。」
我沉默了一会,想起了那晚摸到的那只有些冰凉的手,还有几分湿冷的黏腻。
只让我觉得害怕又恶心,就像是很多个夜晚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的噩梦。
「因为她的手太冷了。」我说。
「是,奴才明白了。」王有德道,「那梅妃这事……」
「不用查了,就这样好生落葬了吧。」我拿起桌上一块青铜镇纸,「王有德,回去跟朕练武去。」
「为啥?」
我将青铜镇纸用力往上一抛,下一刻,一个人便落了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那人算不上好看,只能算是清秀。
是虞瑜瑜。
【8】
虞常在虞瑜瑜被封常在第一天,就被下了禁足令。
京城又下了几场大雪后,宫里按照往年的传统举办了宫宴。
看着平日里一个个不声不响的妃子们在宴会上争奇斗艳,我不觉得有什么惊喜,只觉得荒诞可笑。
说真的,我要是个妃子,我能把整个后宫都解决光了。
比如台下正在搔首弄姿的依贵人,她用的口脂是宫外一家叫做笛澳坊的脂粉店这个月新出的斩男色。
我要是皇后,就治她个与宫外势力勾结的罪名。
还有那个颖嫔,说什么自己在小厨房钻研许久才做出来的蛋黄酥,实际上是偷偷找了宫外的大厨入宫教她做的。
我要是静妃,就指认颖嫔与宫外之人私相授受。
觥筹交错之间,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我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于是我借口醒酒离开了宴会。
【9】
我离开了宴会,然后在梅园里看到了一只在雪地里打滚的傻狗。
我凑过去看,不是狗,是个人,这人还有点眼熟。
虞瑜瑜从雪里抬起头看了看,咽了口口水道:「皇上你能当做没看到我吗?」
「朕记得给你禁足了,」我在她前方蹲下,「你怎么出来的?」
「你的侍卫笨笨笨,」她道,「我把墙凿了个洞,从洞里钻出来的。」
「你费尽心机出来,就为了在这打滚?」
「我都没见过雪。」她说罢又一头埋入雪里。
要是别的妃子说这话,我一定会以为她们在谋划争宠,想取得朕的注意。
但这事发生在虞瑜瑜身上,说实话,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尤其是她现在在雪地里打滚的傻样,我甚至分不清她是装傻还是真傻。
她滚了一会,爬起身道:「饿了,御膳房在哪?」
不对劲,这个女人不对劲。她看似单纯地玩雪玩累了,由此自然过渡到她饿了这件事,现在又问我御膳房在哪,她肯定是想骗我给她带路,然后在路上对我图谋不轨。
好家伙,真有手段。
不行,我姬清池宫斗了二十年,不能输给她。
【10】
我身上有宋筠给的玉清丸,服了可抵御百毒。
我给自己服下一颗,她肯定想在路上对我做些什么,最可能的就是给我下药然后霸王硬上弓。
「御膳房啊,朕熟。」我说,「你跟朕来。」
然后我带着她以御膳房为圆心绕了十圈。
真有耐心,我原本以为这个女人傻得很,没想到她这么有毅力。
她皱着眉头跟在我身后,然后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太监:「御膳房在哪?」
小太监指了个方向。
然后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傻狗。」
接着飞一样地跑路了。
【11】
我追到了御膳房。
她打晕了两个厨子,捧着一只烧鸡坐在门口吃得正香。
「你……」我看着她的吃相,把头扭过去,我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呕吐。
「我都两天没吃饭了,吃你一只鸡,你就别计较了。」
「你来御膳房,真的只为了吃鸡?」
「不然呢,我还能来御膳房干嘛。」她吐掉一块鸡骨头,「还剩两只腿,你要不来一个?」
说着,她用满是油渍的手递过来一只鸡腿。
吓得我连连后退,差点踩了自己的衣摆。
「朕只是禁足,并未短了你的吃穿用度,底下的人也都让王有德好生嘱咐过了。」我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坐下。
「你傻啊,阳奉阴违懂不懂?」她道。
「朕会把你宫里的人换一茬。」我说,「不会再有这种欺上瞒下的奴才了。」
「哦,那我谢谢你。」
沉默了一会,我道:「以前也有被送到天启的公主,一个个都哭着要回去,你倒和她们不一样。」
完了,我怎么对她发问了,这样下去谈话的内容就会被她带着走。
居然用短暂的沉默就得到了对话的掌控权。
这个女人不对劲!我姬清池宫斗二十年难道还比不过她。
「其实本来要来和亲的不是我,天启的皇帝老儿看中的是另一张画像。」她又吐掉一块鸡骨头,「是伏月国最好看的姑娘,我的妹妹虞玉玉。」
「但是我妹妹不愿意嫁给一个老头,我阿爹心疼她,就把我塞过来了。」
她很认真地说:「我倒是无所谓,哪儿能吃饱饭我就去哪儿。」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低头吃鸡了。
她不说话了,她不说话了,她不说话了??不可能啊,对话掌控权都落到她手里了,她没道理突然不说话。
我懂了,她是想用自己的悲惨身世让我对她心生怜惜。
现在故意不说话,想伪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稍稍靠近一点看她,她正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咬下一块鸡肉,楚楚可怜……个锤子!
「对了,我还是不明白……」她开口道。
来了来了,她要发问了,果然还是想牢牢抓住交流掌控权。
「为什么梅妃非死不可?」她侧头看着我,「我找人打听过了,因为她爬床,而你恰好有洁癖?」
因为梅妃爬上了龙床,因为她想要争宠,因为她的手很冷,冷得让我总能回忆起一些事情,因为我不喜欢每一个争宠的女人。
「你是不喜欢她们一门心思争风吃醋,耍心机玩手段。」她咂了咂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你更不喜欢她们面上人畜无害,心里却恶毒不堪。」
「你别学她们,朕就保你吃穿无忧。」我看她擦手的粗犷模样,坐远了一些,「有朕一口肉,就有你一口汤。」
完!蛋!啦!我刚刚说了啥!
我明明希望后宫里的女人最好自相残杀一个不留。
「真的?皇上我好感动……那今晚……」
果然,这个女人只是在装傻,其实她是想勾引……
「那我今晚再去拿一只鸡。」她说完一头冲入了御膳房。
我:???
「臭丫头你给朕站住!」
她闻声转身冲过来,满是油渍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你!呕……」
【12】
我解了虞瑜瑜的禁足,到了春天的时候宫里又没了两个妃子,得知这件事后,又有几个大臣把女儿送进了后宫。
算下来,总数还多了两个,血亏。
要不办个擂台赛,让她们互殴算了,打死几个算几个。
每天来把脉的太医来了,不是宋筠,是个姓张的。我问王有德,宋筠哪儿去了。
王有德想了想说,宋太医最近把腰扭了。
张太医抖抖索索道:「对,凤阳公主说她最会正骨,就把宋太医带回公主府了。」
说话间,门口有太监通报,虞常在来了。
呵,女人,朕都答应她只要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就让她吃穿无忧,没想到憋了一个月还是要来争宠……
我义愤填膺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一双布满了红疹子的手抱住了我的腿。
「别别别,别碰朕……我呕……」
王有德眼疾手快把虞瑜瑜从我的腿上扒拉开。
等我吐完了回来,王有德说,刚刚太医诊治过了,虞瑜瑜花粉过敏,她的住处离御花园太近。
不对,不对,很有问题。
今天的太医不是宋筠,这个姓张的说不定被虞瑜瑜收买了,虞瑜瑜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换住处。
【13】
我:虞常在,有什么事朕能帮到你。
虞瑜瑜:臣妾要说的事,您千万别害怕。
我:朕是皇帝,朕不会怕,你说。
虞瑜瑜:臣妾今早醒过来,发现自己过敏了。
我:(战术后仰)什么花的花粉过敏?
虞瑜瑜:不是什么花,就是御花园里新开的各种花。
我:(在纸上画了一朵梅花)
虞瑜瑜:不是梅花。
我:(在纸上画了一朵菊花)
虞瑜瑜:也不是菊花,是春天开的那种……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风裹挟着花粉从开着的窗户吹入,她打了两个喷嚏,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14】
我,人,傻,了。
我扶住昏倒的虞瑜瑜,她手上有红色的小疹子,我也不敢碰她,就保持着这么个姿势。
王有德刚刚出去了,我嚎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等来他。
腿腿,很酸;脖脖,累累。
不对不对不对,虞瑜瑜进门,太医诊断,窗口吹风,然后她又晕倒。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虞瑜瑜。
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换宫殿,没想到这只是第一层,而她在第五层。
她肯定是为了故意晕倒博取同情,让朕和她亲密接触。
只要我姿势保持得够久,她就勾引不到朕。
直到王有德带着凤阳公主走进来,我依然大义凛然地保持着扶住虞瑜瑜的姿势。
凤阳公主大大的眼睛中露出大大的疑惑。
「你……练举重?」
「姑母,朕怀疑这个女人是装睡,她想勾引朕。」我神情严肃,语气笃定。
凤阳公主的表情变得魔幻了起来,她咳了几声:「大侄子,本宫进宫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虞常在之前在公主府住着的时候就碰不得花粉。」
「给她安排住处的时候,本宫忘了这茬,这次过来和你说一声……要不赶紧叫个太医来救人吧。」
【15】
我让王有德叫几个人,把虞瑜瑜抬回去。
王有德想了想说:「皇上,抬哪儿去啊?」
哦对,她原来的宫殿离御花园太近,也没法住了,新的宫殿也没叫人收拾过。
「那你想抬哪儿去?」
「奴才……奴才觉得就别抬了。」王有德小声说,「就搁金龙殿呗。」
我一脚踢在王有德屁股上:「她睡这儿,那朕他娘的睡哪儿?」
「这么多妃子娘娘的,您随便选一个呗。」
「你在教朕做事?」
我看了一眼晕过去的虞瑜瑜,一咬牙:「娘的,就把她放这儿吧,朕……朕睡御花园长椅去。」
弱小,可怜,还委屈。
长椅是不可能睡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睡长椅的。
虞瑜瑜睡金龙殿让太医诊治,朕勉为其难去她的听澜阁睡一晚上。
等一下……朕现在被逼的只能去听澜阁休息,难道说,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有妃子在宫内熏香里放入美人罂来固宠的先例。
宋筠说,美人罂可致瘾。
万一这才是虞瑜瑜的最终目的……不行,朕不能上套。
完了完了,这下朕哪儿也去不了,真的要去睡长椅了。
【16】
半夜,我睡在长椅上,有人伸手把我拍醒了。
是一个算不上好看的姑娘,虞瑜瑜。她说:「听王有德说你跑这儿睡长椅来了。」
她的手还搁在我的脸上,但我竟然没想把她的手拍开,顺带把她踢到边上的池子里。
以前也有别的妃子趁我不备抚摸过我的脸。
她们的手上戴着冰凉的护甲,我讨厌那一双双寒冷的手。
但虞瑜瑜的手和她们的不一样,干燥又温暖,像是京城最冷的日子里窝心的小暖炉。
「你赶紧回去睡觉吧。」她歪了歪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别怕,我的手很暖和的。」
确实,很暖和。
等等!出大问题!朕差点又被骗过去了。
这才是她的究极目标吧,故意引诱朕睡到御花园长椅,然后打着深夜送温暖的幌子对朕图谋不轨,看似在劝朕回去睡觉,说不定早就在金龙殿里下了药,就等着朕自投罗网。
我以为她在第五层,没想到她早就在第十层。
要不是我姬清池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真被她骗过去了。
绝对不能给她任何一点揩油的机会!
「不行,朕就是喜欢这个长椅。」我转过身去,「就这个椅子,爷爱了,你别想骗朕回去。」
「傻狗。」她收回手,起身就走。
欲擒故纵,这套我懂。只要我在这椅子上呆得够久,她必然按捺不住,自露马脚。
然后我就在椅子上睡到了天亮。
王有德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裹着外衣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虞常在呢,是不是在御花园门口一直等着?」
「虞常在?昨儿半夜就回听澜阁睡觉去了。」王有德挠了挠头,「这大冷天的,傻狗才会待在御花园等一晚上。」
【17】
我是傻狗,我是一条大傻狗。
真的,我没想到我只在长椅上睡了一晚,回去就发了高烧。
我躺在金龙殿内殿,外殿里站满了妃子,叽叽喳喳地吵得我睡不着,搓麻将都没这么吵。
「王有德,去,把人都赶回去。」
「奴才哪儿敢。」王有德站在边上搓手手,「颖嫔娘娘在外面发难,说是虞常在昨夜侍寝不周,害得皇上得了风寒,这会儿要打虞常在板子。」
「皇后呢,她是个摆设不成。」我拿起边上桌子上的药汤喝了一口,「呸,苦死朕了,朕要出去找太医算账。」
王有德眼睛骨碌一转,拿来一件大氅给我披上,小声嗫嚅道:「什么药苦,还不就是要去救虞常在。」
我又是一脚踢在王有德的翘臀上:「他娘的就你话多。」
然而当王有德扶着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说……虞瑜瑜连我会得风寒都想到了吗?
故意用激将法让我夜宿御花园后突发高烧,引得颖嫔对她有所责难,既凸显了颖嫔无理取闹,又让我对她心生怜爱。
好一个苦肉计,高,实在是高。
竟然连颖嫔素来骄纵的性子都计算其中。
臭丫头,为了勾引朕能算计至此,看朕如何揭穿你的把戏。
我推开门,只看见虞瑜瑜英勇无比地一脚踢飞一个宫女,然后飞扑到颖嫔身上,左右开弓,请她吃响亮的大耳刮子。
我和王有德一起看傻了眼。
关上门退回去,我揉了揉眼睛,王有德也用力眨巴着眼睛。
又一次推开门,还是先前看到的那幕,虞瑜瑜龇牙咧嘴地对颖嫔疯狂输出。
不对劲,这个事情不大对劲。
【18】
我说:「王有德,你确定是颖嫔要打虞瑜瑜板子对吧?」
「奴才用宋筠大人的脑袋发誓,是颖嫔娘娘要发难虞常在。」王有德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要是有半句假话,奴才就把宋大人的头砍下来给您当球踢。」
看见大门被打开,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噼里啪啦的巴掌声还在回响。
皇后向我走来,一副为难的模样道:「皇上您看,这……」
「你别胡说啊,朕什么都没看到。」
我转过头去,「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咳……虞常在受惊了,进来侍疾吧。」
「侍什么?」虞瑜瑜抬起头问。
「侍……」
我捂住自己的嘴巴。
原来在这儿等着朕,故意引诱朕说出那些「污言秽语」,想勾得朕情意萌动。
还特意用无辜懵懂的语气发问,想给自己塑造成一个又纯又欲的人设,在不经意间撩动春心。
同时用刚刚殴打颖嫔时的暴力形象与现在形成强烈反差,打造一种反差萌,出其不意地勾引朕。
这个女人的宫斗水平,恐怖如斯,我愿称之为强者。
可能是高烧烧糊涂了,也可能是意识到她的险恶用心,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内殿。
「王有德,关门!」
说罢,我自己一把带上了门,把王有德留在了殿外。
「怕不是烧傻了吧。」虞瑜瑜走过去打开门,把王有德放进来。
我刚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没有烧傻,下一秒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有个熟悉的女声说,
「这傻狗,真沉。」
【19】
姬清池
姬清池基本上没做过什么好梦,梦里的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回忆起十年前的一个场景。
在京城最寒冷的冬天,他端着个粗陶盆子在床前,盆子里满是血迹。
床上生气全无的刘答应用力支起身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冰冷而潮湿,酸臭而阴冷。
下一刻,一口血痰吐在了他的领口上。
刘答应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当宋筠拉来凤阳公主,两人带着太医推门而入的时候,姬清池手里的陶盆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刘答应就像那只粗陶盆子一样,卑贱而易碎。
领口上的血痰还散发着腥臭,他再也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呕吐起来。
【20】
我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巨大的作呕感袭来。
大概是预料到了,一只勉强算白皙的手拿来一只白色的瓷盆摆到我面前。
好容易吐完了,我微微低头看了一眼瓷盆,瓷盆里没有血。
那人还算贴心,给我递来一杯水漱口。
我刚要说句「多谢」的时候,那人似乎想替我顺顺气,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差点没把我一掌带走。
「你他娘的……」
「我不会照顾人,要不我到外面把皇后叫进来。」虞瑜瑜说罢便起身要走,「她好像也挺希望能来侍疾。」
「你别走。」在昏暗烛光里,我拉住她的手。
有些粗糙,指腹甚至还有茧子,和刘答应的手有些相似,却比那双手要温暖百倍。
「别让她进来……」我没由头地害怕起来,更加攥紧她的手,「我怕她们,我怕她们……」
「你不会真的烧成傻子了吧。」她坐回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你烧得厉害,我又不会照顾人,还是叫人进来服侍你比较好。」
也许是那双手像极了刘答应,也可能是那双手暖和极了,我竟然有些不舍得松开。
烛火摇曳间,她平平无奇的脸倒也变得好看了几分。
于是我伸出手,抚上了她的侧脸。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她问。
我握紧了她的手,深情至极道:
「娘。」
【21】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床边地上坐着努力憋笑的王有德。
这会儿烧已经退了,我也清醒过来,一巴掌打在他后背上,没好气道:「你笑个锤子笑,虞瑜瑜呢?」
「刚刚回宫休息去了。」王有德一边说一边偷笑。
「你在笑什么?」
「奴才想起了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情?」
「皇上您昨晚上抱着虞常在……」
「咳……她,她是朕的妃子,抱抱怎么了?」
「您抱着虞常在,叫了人家一晚上的娘。」王有德绘声绘色道,「虞常在脸都气绿了。」
我沉默了一会,一时语塞。
突然,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王有德,朕悟了。」
我以为,她是想借着又纯又欲的形象来让朕心软,从而得到侍疾的机会,对朕上下其手。
没想到她居然玩心理战,利用朕发烧时头脑不清醒的时机,对朕进行心理暗示,展现自己母性的一面。
不过一晚上而已,朕居然被她哄骗着叫她娘。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人,还好我姬清池见多识广,第一时间识破了她的诡计。
「王有德,去宣旨。」
「虞常在侍疾有功,擢升贵人,叫她搬到红雨阁去住。」
红雨阁是距离金龙殿最远的宫殿,把她赶远点,看她还怎么耍心机勾引朕。
没有人,比朕,更懂宫斗。
【22】
处理完虞瑜瑜的事后我继续在床上休息,直到下午,凤阳公主气鼓鼓地来了。
她说宋筠和她吵了一架后不见了。
我喝掉碗里的药,道:「因为宋筠觉得你把他当男宠了?」
「你怎么知道?」凤阳公主拿走桌上的蜜饯吃了一个,「他就是死要面子。」
「姑母你老实说。」我放下药碗,「你当年摆擂台直到深夜,是不是在等宋筠?」
「怎……怎么可能……」她像是泄了气一般,「好吧……就是在等他。」
「本宫从早等到晚,等得腿都麻了,这崽种还是没来。」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宋大人最近张罗着给他找媳妇,难道说……」
她喃喃了几句,随即站起身来便要走,我叫住她:「姑母去哪儿啊?」
「本宫回去磨刀。」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摇了摇头,目送她离开,然后叫王有德派人在皇宫里找找宋筠。
【23】
凤阳是先帝最小的妹妹,要真按年龄算,能做先帝的女儿。
出生没多久,她母妃便去了,故而先帝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惯得她成了宫中恶霸,上树爬墙无恶不作。
据说当年先帝在御花园假山后头与妃子正要行好事的时候,凤阳公主爬上了假山。
就在先帝即将一杆入洞的时候,她突然一跃而下。
吓得先帝一个月起不了兴致。
宋筠和凤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宋筠十岁,凤阳十二岁。
匆忙赶路的宋筠撞倒了扮成药童打算蒙混出宫的凤阳,然后拉着她便往王宫西北角的蓝田阁跑。
宋筠是急着去救人的。
当时的姬清池被人从楼梯推下后,昏迷不醒,而太医院里没人愿意特地绕远路去蓝田阁。
最后莫名其妙被带到蓝田阁的姬凤阳拿着自己的令牌请来了太医。
三人便就此认识了。
凤阳公主也因此对姬清池多有关照。
而这份关照为她招来了灾祸,后宫里的一双双眼睛最终也转移到了姬凤阳身上。她被人推到了太幽池里。
姬凤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水。
而宋筠这不会那不会,就会水。
宋筠把姬凤阳从水里捞了回来,也把姬凤阳的一颗少女春心一道捞了回来。
【24】
第二天晚上,王有德说宋筠找到了。
我说:「哪儿呢?」
王有德挠了挠头:「虞贵人说,她马上就把人带到。」
话音刚落,大门被人一脚踢开,虞瑜瑜拖着宋筠走进来。
宋筠想躲着姬凤阳,特意跑到偏远的宫殿,没想到正巧撞到虞瑜瑜手上,被好一顿收拾。
「那我走啦。」虞瑜瑜说完,把宋筠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了。
让朕分析一下她又想怎么争宠。
理性分析,冷静分析,胡乱分析,朕分析不出来……
我让王有德把宋筠拉起来,道:「你当年比武招亲,到底为什么没去?」
宋筠几乎要猛男落泪了:「我也想去,但我更想要命,她把我打死了怎么办?」
「这不是真话吧。」我看了看他攥紧的手,「你不老实说,朕就把你在这的消息告诉凤阳。」
宋筠转过身去,顿了一会道:「当年宋家势大,为了不被先帝忌惮,宋家和我同辈的没有一个入仕的。」
「那种情形下,我不能娶凤阳,那是在害她。」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宋筠,跟你说两个秘密。」
「其实当年摆擂台,凤阳一直在等你出现。」
「第二个呢?」宋筠问。
「凤阳就在门外。」
【25】
我把金龙殿让给凤阳和宋筠,打算自己爬到屋顶看月亮。
然后在屋顶看到了正揭开瓦片想要偷窥的虞瑜瑜。
我一把从她手里抢过瓦片盖回去道:「臭丫头,姑娘家怎么如此厚脸皮。」
「食色,性也,总比你叫一晚上娘好。」她小声嘀咕,「不看就不看。」
说完,她便要翻下屋顶。
「给朕回来。」我叫住她,「要不明天你没饭吃了。」
她这才老老实实坐回来,不声不响。
看似老实不说话的乖顺模样,难道又在想什么法子勾引朕?
我,姬清池,坐怀不乱,正人君子。
她为什么还不说话,不对劲,她应该要借着赏月的幌子来邀请朕去她宫中小坐,然后顺水推舟让朕留宿。
我调整自己的头,微微侧转。
她睡着了。
我:???
这和说好的不太一样,也许她是想故意装睡,然后引诱朕抱她回去。
傻女人,红雨阁离这儿这么远,朕才懒得送你回去。
于是我把她摇醒了,清了清嗓道:「咳咳,你就没什么想问朕的吗?」
「你是傻狗吗?」
「不是。」
她把头转到一边去,沉默了一会道:「你之前说……你怕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26】
姬清池是个倒霉孩子。
先帝子嗣很多,不缺他这么个儿子。刘答应本来是太幽池边上的洒扫宫女,在太幽池边被醉了酒的先帝霸王硬上弓,便有了他姬清池。
就连姬清池这个名字都透着隐隐的讽刺。
他用自己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见证了整个王宫二十年来的所有疯狂。
阴谋阳谋,暗箭难防,他和刘答应被罚跪过,被克扣份例过,被人投以鄙弃过。
做皇子的好处他一点没捞到,坏处倒是尝了个遍。
八岁的时候他遇见了宋筠,接着认识了凤阳,还有了个小太监王有德跟着他。
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也确实过了几天好日子。
宋筠和凤阳带着他放风筝,放花灯,看烟火,都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但宋筠并不能一直来救他,凤阳也不能永远护住他。
宋筠和凤阳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刘答应便被人推到水里去,接着高烧不退,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即便姬清池只是个先帝都不一定记得的皇子,依然有人要对他和他的母亲出手。
姬清池确实是个倒霉蛋,一辈子也只欧了一次。
两场战争带走了最为年长的三位皇兄,一场疫病带走了另外四个皇子。
姬清池在宫里最偏僻破陋的宫苑里住着,人迹罕至,反倒幸免于难,成了这场时疫中唯一活下来的皇子。
【27】
尽管皇帝把虎鞭酒当水喝,在后宫辛勤耕耘,却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皇帝把姬清池送到了皇后宫里,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公主。
每当皇帝来的时候,皇后总会亲昵地把他揽入怀中,带着护甲的手抚过他的脸颊,留下冰冷的触感。
像一条毒蛇盘绕在他的脸上。
让他冷得打颤。
他知道皇后在谋划什么,也知道这后宫里所有妃子在算计些什么。
他更明白皇后要谋害妃子,残害公主。他见证了所有的真相,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
直到他发现了自己桌上那一碗被下毒的汤羹。
皇后的手终究伸到了他身上。
宫里只有他一个皇子,若是他死了,就要另立皇太女,而皇后有一个公主。
他看着那碗还散发着热气的汤羹,闭上了眼睛。
【28】
凤阳公主比武招亲过后,宋筠便去了太医院当差。
他一个人在宫中摸爬滚打,身边只有一个王有德在。
死在皇后手里的妃子不少,可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入宫,让皇后分身乏术。
后宫中的女人如何争宠的法子他能倒背如流,什么雨天偶遇,什么假孕争宠,下药用香,这些千层套路他再熟悉不过。
他以为自己防范得足够到位了。
然后他就被一个宫女爬了床。
那是个冬天,他正欲解衣上床,便觉得屋内熏香的味道不太对,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头脑发昏地躺在了床上。
一双微凉的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掠过。
他睁大了眼睛,想起了皇后那双长年戴着护甲的手,想起了刘答应临死前的那双手。
冰凉至极。
他以为自己的一世清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是王有德带着凤阳公主破门而入。
姬凤阳一把将他拖到一边,抽出腰间的一把大刀,银光一闪,那衣衫不整的宫女便倒了下去。
几滴血溅到姬清池的领口,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他再也忍不住,低头呕吐起来。
【29】
我每每想到她们争宠时的所作所为就不由得反胃,想到她们美丽外表下那颗早就腐烂的心,便忍不住犯恶心。
厌恶她们靠近,厌恶她们触碰,甚至厌恶她们待在这个王宫里。
王有德说也许这是洁癖。凤阳说得找人给我治治这毛病。
洁癖就洁癖吧,有毛病就有毛病吧,我认了。
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想起刘答应,那个弱小,可怜,卑微的刘答应,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登基至今,宫里总共有二十几位妃子,但我没有临幸过任何一个。
我打心底地害怕她们,害怕每一张笑脸下面藏着的东西。
她们总会让我想起先皇后,让我想起先帝的妃子们,让我想起那个爬上了床的宫女。
她们美得各有风姿,却也恶毒得千篇一律。
【30】
我看着虞瑜瑜,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也看了我许久,似乎觉得无趣,道:「不说算了,我睡觉。你要是再敢晃醒我,我就送你上路。」
然后她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我就这么坐在她边上,有些不知所措。
她其实长得不漂亮,没有皇后端庄大气,没有静妃典雅娴静,也不如颖嫔明艳动人。
她的手很粗糙,皮肤也不白,掌心和指腹还有茧子。
但她的眼睛很亮,澄澈而干净。
对了,她还有一对小虎牙。
我抬起头看月亮,突然觉得右肩一沉,发丝在脖颈间留下轻微的瘙痒。
就这么呆坐着,一动不动。
她是在装睡吗,还是真的睡着了?她是不是又要用装睡来勾引朕,企图让朕对她心有怜惜。
呵,同样的招式是不可能骗到朕第二次的。
于是我伸出手,试探性地为她捋了捋落下的碎发。
恩……好像……没什么反胃的感觉。
有可能是没有直接的肢体接触……我又一次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
有点软……怪舒服的……
完了,朕变态了。
【31】
我摇摇晃晃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边上的王有德在前面打着灯。
「王有德,还有多少路?」我压低声音道。
王有德面露难色:「皇上您还没走出金龙殿的园子呢。」
「日。」我低声骂了一句,又怕吵醒了背上的虞瑜瑜。
「皇上您这身板,要不把虞贵人叫醒算了……」王有德道,「等您把她背回红雨阁,天都亮了。」
「你当朕不想叫她?」我努力迈动步子,「这臭丫头说了,要是朕敢弄醒她,她就要送朕上路。」
虞瑜瑜看着挺瘦,实际上死沉死沉的。
王有德在一边道:「您九五之尊,谁敢动您呀……想背虞贵人就直说呗……」
「你再骂?」我腾出一只手指着王有德,「小点声说话,别把她吵醒了。」
走到半路,我让王有德回金龙殿去,把凤阳和宋筠两个人赶走,再把房间收拾一下,毕竟过会还得回去睡觉。
王有德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走了。
我艰难地背着虞瑜瑜回到红雨阁,好容易把她放在床榻上,还给她盖上了被子。
娘的,从明天开始给她饭例减半。
我活动了下双手,准备回金龙殿睡觉。
刚刚踏出房门,便看见王有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皇上完了,完了皇上……」
「会不会说话,朕在这好好的。」我作势便一脚蹬在王有德屁股上,「凤阳和宋筠走了没,朕要回去睡觉。」
「公主和宋大人……倒是走了。」
王有德:皇上,奴才要说的事,您可千万别害怕。
我:朕是皇帝,朕不会怕,你说。(这场景好像有点熟悉)
王有德:公主和宋大人刚才一个激动,把床给整塌了。
我待在原地,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惊天噩耗。
「那朕今晚睡哪儿?」
「这么多妃子娘娘的,您随便挑一个呗。」王有德一摊手,「奴才觉得红雨阁就很宽敞。」
我还想再踢他几脚,他倒是灵活躲开了。
「混账东西,朕是这种人吗?」
【32】
朕还真是这种人。
我睡在床……边的地板上,抬头看着红雨阁的屋顶。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床上的虞瑜瑜在说梦话,于是我蹑手蹑脚从地铺上爬起来,叫醒了在门口守夜的王有德。
「朕是正人君子,就是单纯想看看这个女人在搞什么鬼把戏。」我郑重其事道,「绝对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想法。」
「对对对,皇上您多清醒,多有理智,谁能对您耍把戏。」王有德打着哈欠很是敷衍。
我凑近到虞瑜瑜边上,她抱着一团被子,呢喃道:
「姬……姬……」
「王有德,她在喊朕的名字。」我使劲拍着王有德的大腿,「你快听。」
好家伙,原来是想假借说梦话来表达对朕的无限思恋,从而让朕对她心有怜爱,被她的深情所打动。
「鸡腿……鸡腿儿……香……」
我的笑容凝固了。
王有德没忍住,捂住嘴笑了一声,回到门口继续值夜去了。
【33】
到了后半夜,我依然没有睡着,门口的王有德倒是靠着门框睡得正香。
床上的虞瑜瑜翻了个身也醒了,她仿佛发现了地上的我,试探着问道:「傻狗?」
「臭丫头闭嘴。」
「略略略。」她吐了吐舌头。
「朕听你一直在说梦话,念叨着要吃鸡腿。」我转向她的方向,「明儿叫小厨房给你加鸡腿。」
「行。」她只回答了一个字,但听得出她是真的高兴。
停顿了一会,她道:「我听人说,你们天启做皇帝的不管吃什么菜都只能吃三口,是真的吗?」
「朕一般只吃两口。」
「那你就没遇到过特别喜欢的哪道菜?」
我沉默了一会,道:「有,不过直到现在也只吃过一次。」
「是什么?」
「千层酥。」我把被子裹紧了些。
那是刘答应还活着的时候,她从前做宫女那会儿有个熟识的嬷嬷,那嬷嬷有一次出宫采买回来,正巧带了一盒子千层酥。
刘答应用一根素银钗子和嬷嬷换了一块千层酥,一整块全都落到了我的肚子里。
「千层酥又香又甜,咬上一口,那面上的酥皮就落了一地……」
虞瑜瑜的肚子叫了一声,她翻了个身转回去,不再说话。
【34】
京城的早春比冬天暖和不了多少,真正回暖得等到三月末。
当三月进入尾声的时候,宋筠给我送来一份喜帖,他说他要给凤阳做驸马去了。
我看着面前的宋筠,叹了口气道:「朕……我应该没法到场了,不过我会给你和凤阳双份的礼金。」
他稍有遗憾之色,却还是宽慰道:「也好,你若是在场,到时候跪天地就得跪你,那我可血亏。」
送走了宋筠,我叫王有德去库房里挑些好东西送到凤阳府上。
王有德不一会便叫人收拾好了东西,安排了三辆马车往公主府去了。
凤阳和宋筠同我一道长大。
八岁那年我被人从楼梯上推下,若非宋筠找来了凤阳,凤阳又去太医院找太医,我大概是熬不过那个冬天的。
十岁的冬天刘答应病重,贵妃却故意将所有太医都留在自己宫里。是宋筠出宫找凤阳,凤阳带着一把大刀冲到贵妃宫里才请来了两个太医。
我放下手里的笔,叫来王有德:
「去,给朕找件太监衣服来,朕过几天去参加凤阳的喜事。」
【35】
我戴着顶太监帽,穿着靛青色的太监服,躲在今天出宫采买的马车里混出了宫。
但是毕竟在场所有人都认得我的脸,我最多也不过是在远处,远远地看宋筠和凤阳几眼罢了。
好容易出宫一趟,我到西街的集市上逛了一圈。
集市上新开了不少铺子,倒是新奇的很,譬如什么手工陶艺铺,什么开心套大鹅……
虽然朕不仅一只鹅都没套中,还差点被两只鹅追着咬。
看天色渐晚,我在西街尽头看到了王有德安排的马车,刚坐上马车,就看见急的满头是汗的王有德。
「完了皇上,您可算来了,您再不回来,虞贵人都要被打死了……」
王有德说,虞瑜瑜被静妃逮住了,罪名是和宫外势力暗自勾结,私藏禁品。
「放他娘的屁!」
虞瑜瑜就是个整天尽想着吃的臭丫头,勾结个锤子的宫外势力。
【36】
等我赶到静妃宫里的时候,板子才刚开始打。
看样子是虞瑜瑜挣扎了许久,地上倒了好几个宫女和嬷嬷。
我冲过去挡在她身前,打板子的太监没收住手,两板子落到我身上。
疼死爷了,淦!
我低头查看虞瑜瑜,她后背上隐隐渗出血来,顺着胳膊流下,淌到我的手上。
摊开手,一片猩红。
我突然又想起刘答应,她时常会自己绣帕子然后让嬷嬷出宫卖钱勉强补贴,但最终这件事被人发现了,她们说刘答应和宫外勾结。
百口莫辩的刘答应也是这样,跪在空旷的宫道上挨板子。
年幼的我哭着喊着跑过去,只能摸到她背上的一摊血。
我看着疼得直皱眉的虞瑜瑜,忽然觉得胸口一窒。
「我们回宫,我们这就回宫去。」
我背起虞瑜瑜便要往红雨阁走,静妃不紧不慢道:「皇上,臣妾有十足证据,虞贵人一定偷藏了什么宫中禁品。」
「给爷爬。」
我绕过静妃,带着虞瑜瑜离开了淑和宫。
【37】
回去的路上,虞瑜瑜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倒吸几口气,似乎在忍痛。
「静妃素来沉稳,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我措辞了一下,努力让语气没那么生硬,「你到底不小心藏了什么东西让静妃逮住了?」
刚刚我过于冲动了,没想过假如虞瑜瑜真的偷藏了禁品的话,该如何处置她。
先帝的后宫里,藏巫蛊厌胜之物的妃子也大有人在。
静妃不像颖嫔那样肆意妄为,若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不会打草惊蛇。
「今天有出宫采买的马车。」她小声道,「我让出宫的嬷嬷带回来一块千层酥。」
我懂了,她偷藏了块千层酥,结果叫静妃的人看见了,以为她是偷藏了什么禁品。
「臭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是给你的。」她重复了一遍,「这千层酥是留给你的。」
【38】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地站定在宫道中央。
「你怎么停下来了,快点回去。」
「千层酥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你这是暴……暴什么来着……暴珍天物。」
「臭丫头,是暴殄天物。」
「略略略。」
我深吸了一口气,快步朝红雨阁走去。
王有德很有眼色地跑到太医院找太医去了。
一回到红雨阁,虞瑜瑜就挣扎着从我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房间,从梳妆盒最底层的匣子里取出一包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拿好了,你到园子里去吃。」
然后我就拿着千层酥站住园子里,看着王有德叫来的太医进屋给虞瑜瑜包扎。
王有德跑到我边上,嬉皮笑脸道:「皇上怎么不吃啊……哦,是虞贵人送的,舍不得吃呢。」
我狠狠瞪了王有德一眼,拆开牛皮纸,咬了一口千层酥。
真甜,但朕喜欢。
【39】
等太医都走了,我让小厨房的人煮了一锅的鸡腿,亲自端进去慰问虞瑜瑜。
她趴在床上,盖着被子,抬头问道:「千层酥好吃吗?」
「好吃。」
「那你把钱结一下。」
我:???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朋友
好像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有一点点小偏差。
身陷险境为朕换来一块千层酥,她居然不提点要求,只想要钱?不对劲。
她一定是在假装无欲无求来体现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与其他妃嫔形成强烈反差,塑造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设。
但朕……怎么一点都不反感呢……
好歹她还想着问朕要钱,还想和朕有来往。
「算了,你别给钱了。」她看着我手里的一锅鸡腿,「给点鸡腿吃也行。」
怎么连钱都不要了??
「不行,你必须拿钱。」我把鸡腿放到桌子上,挥手把王有德叫过来,「去,到库房拿银子来。」
「那鸡腿还给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鸡腿,短暂停顿了一下,只觉得有种无力感:「你……就没想要点别的?」
比如位份,比如封号,比如换个宫殿,比如增加侍女。
我曾无比厌恶宫里的女人向我提这些要求,但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除了这些以外,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们。
她向我伸出手,我便本能地握住她的手,她说:
「我是叫你把鸡腿给我递过来。」
我只得收回手,用帕子包好了一个鸡腿递过去,她拿到鸡腿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后,问道:「你今天出宫去了?」
「对。」我见她对这个感兴趣,便道,「西街新开了好几家铺子,什么陶艺铺、套大鹅,还有卖糖画人的。」
「那你带我出宫一趟。」她想了想道,「就去那个陶艺铺逛逛。」
「好。」我说,「等你养好伤,朕就带你出去。」
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桌上的帕子凑近她,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在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油渍。
朕肯定是疯了。
先是急吼吼地赶回宫,接着替她挡下两棍子,然后背她回宫,给她端鸡腿,答应带她出宫,现在又给她擦油渍。
朕的洁癖去哪儿了??
我急忙收回帕子,然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奔出了红雨阁。
【40】
不对劲,不对劲,有问题,有很大问题。
「王有德。」我把两个鸡腿推到王有德身前,「吃鸡腿。」
「皇上这……」王有德沉默了一会,「这不是……断头饭吧?」
「不是,赏你的,快点吃。」
王有德满脸疑惑地吃完了两个鸡腿。
我看着嘴角沾上不少油渍的王有德,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帕子打算给他擦油渍。
「皇上您冷静点,您再饥不择食也不能找奴才啊……奴才不是那种人……」
帕子还没碰到王有德的脸,我就转过头呕吐去了。
这不还是有洁癖么。
那怎么碰虞瑜瑜的时候没反应?难道说……
「虞瑜瑜身上肯定有能解朕洁癖的解药。」我斩钉截铁道,「要不朕碰她的时候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没反应,您心里没点数么。」王有德从自己袖子里拿出帕子擦脸。
「也有可能是她宫里的熏香放了解药。」我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王有德小声嘀咕:「您可拉倒吧,虞贵人压根不用熏香。」
「朕带她出宫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理由,就是想看看解药到底是在虞瑜瑜身上,还是在她宫里的熏香上。」
王有德已经有些懒得敷衍了,只一个劲地点头。
【41】
在虞瑜瑜养伤的日子里,我让宋筠准备了不少药材送到红雨阁去。
王有德道:「不是不关心人家虞贵人么,药材送得倒勤快。」
「朕肯定不是关心她!」我郑重其事道,「朕是为了让她早点能跟朕出宫,好让朕查查解药在哪儿。」
王有德满脸无奈地点点头,转身磨墨去了。
到了五月中旬,虞瑜瑜已经能活蹦乱跳地去御膳房偷烧鸡吃了。
于是我挑了个政事较少的的晴天,和虞瑜瑜一起躲在出宫采买的马车上混出了宫。
到了西街的陶艺铺,虞瑜瑜见店主说能自己亲手做陶器,拉着我便去付钱。
【42】
我盯着不断转动的转盘,将手里的泥坯料放上去,双手合住泥坯。
看着手里的泥坯慢慢变得圆滑,盆子的形状也渐渐出现,我突然有些胸口发闷。
不断重复告诉自己,集中注意力,要扶住泥坯。
但越是专注,越是无法抑制地回想起无数次纠缠过自己的噩梦。
回想起我抱着盛着血的粗劣陶盆站在刘答应的床前,回想起她的手,还有一口血痰。
泥坯就在我分神之时渐渐倾斜倒塌。
然后一双手突然从我背后出现,覆盖住了我的手。
「你的速度慢慢慢。」
虞瑜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从我的背后探出头来:「泥坯都要倒了,傻狗子。」
我回过神来,所有恶寒感都尽数消失,脑袋里「轰」的一下子炸开了什么,脸颊也迅速红热起来。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虞瑜瑜的手上,温暖而有力,我不仅不抗拒,甚至希望她的手能更久地停留。
我的颈窝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她似乎很认真、很专注地想在塑这个泥坯。
稍稍一侧目,我就能看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也许,虞瑜瑜就是我的解药。
【43】
虞瑜瑜小心翼翼地将好不容易塑好的泥坯送到烧窑师傅手上,那师傅说叫我们半个月后再来拿。
我在边上的水缸洗净了手,招呼虞瑜瑜也过来洗手。
她的手上还沾着陶泥,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边上,然后伸出双手在我的脸上盖下了两个手印。
我望着她,望着她弯弯的眉毛,望着她露出的两颗虎牙。
面上像是着了火,所幸被虞瑜瑜的两个手印覆盖住了,没让她看见。
我急急侧过头去,道:「臭丫头,你今晚鸡腿没了。」
她听见「鸡腿」二字才立马收回手。
「那半个月后我们还能出宫吗?」她也把手洗干净问道,「我想要我做的小瓷碗。」
「看你表现。」我转过身去,用帕子沾了凉水给脸上降温。
「那我给你捶背半个月。」她拽住我的袖子,「我很专业的。」
【44】
确实专业,把爷的左胳膊给卸了下来。
再让她捶背我就是狗。
我举着胳膊躺在金龙殿的床上,宋筠在给我换药。
昨晚上回了宫,虞瑜瑜便撸起袖子跑到金龙殿,我见她如此殷勤便没有拒绝她。
一开始确实锤得挺舒服,直到后来她说她推拿也很有一套,五星好评,用过的都说好。
我信了她的邪。
宋筠说我的胳膊至少得等到下个月才能活动,所以出宫拿陶瓷的事至少得等到六月底。
送走了宋筠,我把王有德叫到床边。
「有德啊,朕被虞贵人卸了胳膊,但是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想把她叫过来说说话,朕是不是变态了?」
王有德抓了抓头发:「变不变态这可不好说,不过皇上您可能是恋爱了。」
【45】
凤阳从宋筠那儿知道了我手臂脱臼的事,便送了不少药材,还有块上好的独山玉过来。
这块独山玉我想送给虞瑜瑜做个护身符或是挂坠什么的,上面刻上她的小字。
她平时不喜欢穿戴首饰,假如直接叫人做玉钗,她兴许不会收下。
王有德插话道:「都把您胳膊给卸了,还想着送人家礼物呢。」
我白他一眼,道:「话真多,迟早叫宋筠毒哑了你。去,把虞瑜瑜叫过来,动静小点,别叫皇后和静妃的人知道了。」
王有德应了一声,立马跑去叫人了。
不过多久,虞瑜瑜便过来了,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床边。
「你……咳咳……」直接问姑娘的小字是不是不太礼貌,「你……你们伏月有没有给姑娘取小字的习俗。」
「朕绝对不是想打听你的小字,就是想考察一下天启和伏月的文化差异。」
她思索了一番问道:「小字?是不是及笄的时候,阿爹阿娘给取的小名儿?」
我点头。
「我阿爹没给我小字。」她歪着头,「不过我妹妹有,她叫虞玉玉,小字冰清。」
冰清玉洁?这寓意倒是不错。
「你妹妹都有小字?」
那她为什么没有?但我怕说这话伤到她,便憋在了肚子里。
【46】
「因为你阿娘和阿爹关系不好?」我问道。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下头想了一会。
「我阿娘长得很漂亮,阿爹选大妃的时候在这么多姑娘里第一眼就看中了我阿娘。」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我长得和阿爹比较像。」
「伏月和天启不一样,伏月的国王只能有一个大妃。旁人都说阿爹和阿娘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可是阿娘再好看,看久了也会腻,阿爹看腻了便不再欢喜她了。」
「后来王宫里走水了,我阿娘为了救阿爹,一头冲入火海里,她的脸被烧毁了。」
「阿爹就把她迁到很远的院子里,对外说伏月的大妃在大火中丧命,然后转头就迎娶了另一个姑娘。」
「没过几年,我阿娘就死了。新大妃对我不好,但我不恨她,她也可怜得很,生了一子二女后也因为不再漂亮就被阿爹赶走了。」
「后来阿爹好像又找了个大妃。我及笄的那天,正巧撞上了阿爹娶第三任大妃的日子,所以阿爹也就把这事忘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有些闷。
我不喜欢瞧见她这副模样,我希望她能一直高高兴兴地露出两颗虎牙傻笑,我盼着她能用活泼的语气叫我「傻狗子」。
于是我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我刚刚给你想了一个小字。」我翻过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画写下「怀瑾」两个字。
怀瑾握瑜。
「以后你的小字就叫怀瑾好不好?」
「怀瑾握瑜,在天启是顶顶好的寓意,比你妹妹的那个还要好一百倍。」
我从床边桌子上的匣子里拿出那块独山玉:「我叫工匠在上面刻你的小字,给你挂着做护身符。」
她迅速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都把你胳膊卸下来了,你怎么还送我东西?」
「那你同意『怀瑾』做自己的小字了?」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傻狗,你再教我一下,怀瑾两个字怎么写。」
我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在床单上扭扭歪歪地写下怀瑾,直到夜深了,她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倚着床睡着了。
【47】
我养伤的日子里,虞瑜瑜经常过来,偶尔让我教她写字,偶尔同过来探望的凤阳在园子里比比拳脚。
我和宋筠就在屋内,看着窗外凤阳和虞瑜瑜打得不亦乐乎。
王有德拿着食盒站住一边,只等着两人打累了,喝上一碗绿豆汤解暑。
宋筠问道:「清池,我看你的洁癖是好得差不多了。」
「你要敢碰我一下,我现在就呕吐给你看。」
「不至于不至于。」宋筠急急走开几步,「这么多年兄弟,呕吐就免了吧。」
「你看你的虞贵人和凤阳打这么久还没落下风,你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哦。」宋筠一副同病相怜的表情看着我。
我用右手拍了拍桌子:「放你娘的屁,朕对她好纯粹是看她……看她还算安分守己,特意给她的嘉奖,绝对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就是因为你带着龌龊的眼睛,所以看什么都龌龊。」
宋筠举起手投降。
「是是是,那某人带她出宫玩泥巴做陶瓷是为了什么?」
「体验劳苦百姓的生活,实地考察京城民生,为加速天启建设农业打下坚实基础。」
「那某人为什么被卸了胳膊不仅不怪罪,反而还送人家玉佩?」
「朕是为了物尽其用不浪费,坚决实行勤俭节约的国策,以身作则。」
「那这玉佩上的怀瑾二字……」
「不许你叫她的小字!」
宋筠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逃到园子里去了。
【48】
宋筠和凤阳回去的时候,我让王有德扶着我的左手,我亲自送他们到宫门口,其间同二人说了几句,凤阳都笑盈盈地应下了。
虞瑜瑜没能等到我胳膊好,便缠着我让我叫王有德派人出宫一趟,把两个瓷器都给拿回来。
一个瓷碗,一个瓷盆。
她拿着自己的瓷碗,问宫中画师要了颜料,在瓷碗上画画。
似乎觉得不大尽兴,她把我的瓷盆也拿了过去,等到瓷盆重新回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便看见盆底画了一条狗。
「你给朕画这个,是不是希望朕每次用这个盆的时候,都能想起画画的人?」
「不。」她说,「我是希望你每次用这个盆,都能想起自己是一条傻狗。」
我:???我直接裂开。
「你给自己的瓷碗上画了什么?」
她把碗递给我,碗底写着扭曲的两个字。
难道说,她写的是怀瑾……她竟然如此看重朕给她取的小字。
「你写的这个……莫非是……」
「没错。」她眼中满是雀跃,「是鸡腿,我最喜欢鸡腿了,当然要写在瓷碗里,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看着。」
我:???
「你真这么喜欢鸡腿?」
她点头。
我把脸凑过去:「那你能不能在朕脸上也写上鸡腿……」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懂了,原来你……」
对,就是那个意思,快说啊虞瑜瑜,只要你说出口,这部小说就能完结了,快!说!
「原来你也这么喜欢鸡腿!」她很认真地提起笔在我脸上写起来,「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写的大大的。」
真有你的啊虞瑜瑜,你是木头吗??
朕都这么直球了,你怎么就……等,等下,你靠太近了!我要叫人了!
她就凑在我的脸颊边上,鼻尖几乎能碰上我的脸,我屏住了呼吸,把目光移到别处。
「你别动,别动……」她伸出左手扶住我的脸,「你抖什么呀,我都写歪了。」
我感觉自己可能又发烧了,要不然为什么脸颊这么热。
她怎么靠得这么近,还伸手摸朕,她是不是又要勾引朕,但是朕怎么还有点小期待呢。
这就是王有德说的恋爱吧。
她在我的左脸上写了「鸡」,右脸上写了「腿」,写完后她端详了一下,心满意足地退开身子。
我有点怅然若失,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咳咳,可能是那个……笔尖太粗糙了……」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她,「你看朕的脑门还空着,你要不再写俩字?」
「说的对。」她想了下,又一次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就给你写个『真香』吧。」
她一边写,我一边不自觉地傻笑。
但是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发现这个墨水居然洗不掉,朕第二天上朝都得顶着这四个字。
哈哈,完蛋了,朕要杀了那个给虞瑜瑜墨水的画师。
鸡腿真香。
但朕想死。
【49】
到了七月头上,我的胳膊彻底好了,王有德说正巧这几天民间有庙会,晚上还能看烟火。
他挤眉弄眼,明里暗里地怂恿我带着虞瑜瑜出宫。
「你是不是收了凤阳的钱了?」
「没有没有,谈钱多俗啊。」王有德诚实道,「奴才一般都收些玉器和字画啥的……」
我对准了他的屁股便是两脚。
「凤阳公主就是想让奴才给您和虞贵人牵桥搭线。」王有德捂住自己的嫩臀,「公主说了,这叫什么嗑西皮……她还说她和宋大人都爱嗑西皮……」
「朕堂堂真龙天子,七尺男儿,刚直不阿,对虞瑜瑜绝对没有任何想法。」
「朕带她出宫也绝对不是准备表白,就是想找她探讨一下天启和伏月文化融合的事。」
王有德听了直挠头:「您就说您去不去吧。」
「去!」
「去……但是也不能急于一时,朕得准备准备,这回不能再穿太监服出去。」我扭过头去,「朕的一张帅脸都被太监服给埋汰了。」
「宋大人都给您准备好了。」王有德笑嘻嘻的,「宋大人说了,他和公主为了嗑西皮,那是绞尽脑汁下足了功夫。」
「不不不,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还要处理政事。今儿都和林尚书约好了……」
「公主说了林书奇这老头今天要敢踏出府一步,她就直接送他上路。」王有德义正词严道,「公主还说了,今天您要是不把虞贵人拿下,她就过来送您上路。」
我:???朕不该在宫里,朕应该在坟里。
【50】
在王有德的推搡下,我去红雨阁把虞瑜瑜叫出来,同她一道出了宫。
「虞瑜瑜,跟朕出宫!」
「不去,爬!」
「虞瑜瑜,出宫吃鸡腿!」
「我马上就来!」
我坐在马车里,攥着小手手,怎么办,说什么,我和虞瑜瑜的共同话题好像只有鸡腿,这时候要说些什么才比较贴合气氛,王有德没教过我啊。
而且今天压根不是带她出来吃鸡腿的,朕……朕是想带她去逛庙会看烟花,然后趁着月色正好,对她袒露心迹……
不对,朕不是来表白的,朕明明是来探讨文化交融的。
「咳……虞瑜瑜,咱们去逛庙会吧,东街是庙会的小吃街,热闹得很,你想吃什么都给你买。」
「好。」她点点头。
马车在东街街头停下,她下车后似乎对木雕面具很感兴趣,我便买下一个给她。
「替我戴上。」她背过身去,「今天嬷嬷给我梳的髻子有点复杂,我怕自己给弄散了。」
我红着脸给她戴上面具,替她系上绳子。
「那什么……朕……我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看这儿人多,怕你走丢了。」我试探着伸出手,「你要不要牵着我?」
她戴着面具,我也瞧不见她到底是什么表情,但她很听话地拉住了我的手。
已经是夏天,又是人潮拥挤,她的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但我一点也没有想过要松开。
东街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我只想牵着她的手走到街的尽头。
【51】
好容易走到街尾,差不多快到放烟花的点了,我带她走上玉台寺的观景台。
凤阳和宋筠大概派了人看着这里,以防闲人进来,整个观景台上只有我和虞瑜瑜。
刚刚牵着她的时候我便一直在回忆戏本子里,男主人公表露心迹时的台词。
虞瑜瑜,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个观景台被你承包了。
???这……朕要报官了。
虞瑜瑜,我宣你,我的脑和心,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在说着我宣你。
这也太低级浅显了,显得朕很没有文化底蕴。
虞瑜瑜,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很累,不要抱怨,抱我。
这个情话土得朕脚趾扣地,扣出一座芭比梦幻别墅。
怎么办,怎么办,就要放烟花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可是说什么才好?
「虞瑜瑜……我……那个……喜……喜欢……」
「喜欢带你出宫,喜欢带你做陶艺,喜欢让你在我脸上画画……」
「和你有关的,我都很喜欢。」我憋得满脸通红,不自觉地更加握紧她的手,「所以你……你接受我这样的……傻狗吗?」
烟花冉冉升起,然后绽放,最终消失。
但虞瑜瑜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戴着的笑脸面具也仿佛在笑话我的表白。
我缓缓伸出手摘下她的面具,她面无表情,只是垂下眼睛。
「你也会像阿爹辜负我阿娘那样辜负我吗?」
她松开我的手,后退了几步:「我……我不会和阿娘犯相同的错误。我认得回宫的路,我先回去了。」
我看着她像受惊的猫一样,一溜烟地跑了。
甚至我的掌心还留着她的体温。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热闹的街道灯火通明。
【52】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皇宫的了,王有德见情况不对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你看朕还有机会吗?」
「这……不好说。」王有德想了会道,「奴才得去问问凤阳公主。」
那还是让凤阳直接送我上路比较省事。
金龙殿里没有点灯,我就坐在屋顶上,望着远方宫外的天空,看着一阵阵烟火升起又落下,最终庙会结束,夜幕再度归于平静。
在屋顶上坐了很久,脑袋空空一片,我闭上眼睛即将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在叫我。
我一探头,是王有德在园子里喊,我没什么好心情,骂道:「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
「虞贵人跑啦!」王有德急得手足无措,「她打晕了宫门口的侍卫,跑出宫去了。」
我一个激灵从屋顶上翻下来。
王有德说,虞瑜瑜把侍卫打晕自己跑出去了,那群侍卫晕了足足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我连忙换了太监服出宫,顺道让王有德跑去同凤阳和宋筠知会一声。
半个时辰,虞瑜瑜要是聪明点雇辆马车,这会儿都到城郊了。
举办庙会的东街已经没什么人了,灯笼熄灭了大半,繁华过后满地狼藉,看着颇为落寞。
我没有任何把握,只是本能地觉得虞瑜瑜会来这里。
或许她只是半夜饿了,想偷溜出来买吃的。
或许她只是觉得买的面具不好看,想换个新的。
又或许她只是想逃离皇宫,逃离一切有我的地方。
【53】
只剩原本摆摊的小贩在收拾摊子,街尾堆着各种各样被清扫扫到一边的垃圾。
夏天即便是晚上也闷热得很,垃圾堆里有不少吃剩下的食物残渣,这会儿已经散发着隐隐的酸臭。
我在垃圾堆边上找到了虞瑜瑜。
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正在奋力扒拉着垃圾堆。
「你……再饿也不能翻垃圾吧……」我走到她边上,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回去让小厨房给你炖鸡腿。」
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你送我的玉佩不见了。」她说完继续回头翻垃圾去了,「我去观景台上找过了,没找到……肯定是落在东街了。」
「我问过几个小贩,他们说已经有人清扫过了……扫下来的垃圾都堆在这……」
我突然觉得鼻尖一酸。
她怎么这么笨,上好的独山玉佩落在地上,只怕早就被人捡了去。
她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你有洁癖,这太脏了你快点回去吧。」
我低头看她,她的手被断裂的木板划了好几道口子,她只是胡乱地在衣摆上擦了擦,白色的衣衫上落下一小摊血迹。
「你别找了。」我拉住她的手,「我回去再叫人给你做一块,也用最好的独山玉。」
「那上面的字儿呢?」
「怀瑾,怀瑾。」我在她手掌上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下怀瑾二字,「保管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不对,一定比原来那个更好看。」
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不想要新的……我就想要一开始的那个……」
也许我现在才懂虞瑜瑜。
我伸出手抱住她,她的裙衫上有她自己的点点血迹,也有翻垃圾时沾上的污渍,但我没觉得脏,只是更加用力地揽着她。
「姬清池除了虞瑜瑜之外,不会有新的,也不会有别的。」
她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什么意思啊。」
「就是……朕……我……以后不会有别的……就你一个……」我突然磕巴起来。
「听不懂,你重新说。」
「就是姬清池只会娶虞瑜瑜一个人。」
「我阿爹娶阿娘的时候也这么……」她停顿了一下,哭得更凶了,「而且你后宫里还有二十几个……」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了,都没有了。」
「你跟我回宫吧,再不回去小厨房鸡腿都炖烂了。」
她点点头,抹掉眼泪,任由我牵着她回去。
【54】
姬!清!池!是!断!袖!
我抱着这块横幅跑去上了朝。
王有德把脸蒙上站住我边上,他说这事儿太丢脸了,他没脸看。
「林尚书,来来来。」我招呼着林尚书到跟前,「给大家念念这六个字,再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林书奇满头是汗地念完六个字,对着满朝文武高声道:「皇上这意思就是……就是……」
「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我从他手里拿回横幅,「宫里的妃嫔都是清白之身,各自另行婚配,出嫁之日朕会送去薄礼一份。」
「如有异议。」我坐回龙椅上,「就去找凤阳公主喝茶。」
「姬清池是断袖」这六个字很快贴满了京城大街小巷的公告牌,宫里的妃嫔们也大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出宫去了。
偶尔有几个钉子户,凤阳便高高兴兴地提着自己的大刀跑去找她们聊了聊天,于是仅剩下的几个钉子户又走了几个。
只剩下静妃和皇后,以及零零散散几个妃嫔。
除了静妃之外,都是我特意留下的。
她们的手上都多多少少沾过血,我下令让她们都削发为尼,到玉台寺诵经赎罪,同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一向温柔贤淑的皇后贾婉一边尖叫挣扎着,一边被几个嬷嬷从王宫后门拖走。
静妃林如慧不吃凤阳威逼利诱那一套,只是很平静地坐在正殿,她说她想留在宫里做个女官。
鉴于她曾经和虞瑜瑜有过过节,这事情我交给了虞瑜瑜做决定。
虞瑜瑜也并不记仇,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林如慧心思细腻,确实很适合做个女官。」
于是我便封了林如慧做了六品的尚宫。
直到林如慧也收拾好东西搬离后宫的时那天,整个后宫空荡荡的,只剩下虞瑜瑜一个了。
我让御膳房炖了三大锅的鸡腿。
虽然之前让京城府尹在东街又地毯式搜索了一遍,但是那块遗失的玉佩还是没能找回来。
于是我只得让宫中工匠又打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带着玉佩和鸡腿,我前往了红雨阁。
【55】
把所有妃子都遣散的想法,早在一个多月前我便同凤阳和宋筠提过了。
我左手脱臼,二人来探望我的那天,我特地送他们到宫门口,一路上就是在同他们商量这件事。
那晚虞瑜瑜跑出宫,我让王有德去公主府传信。
凤阳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当晚就拉着睡眼惺忪的宋筠到不少官员家中做客了一番。
遣散后宫这件事,在天启是开天辟地第一桩,有多少口诛笔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不想,也不能让虞瑜瑜替我受这些。
所以我要昭告天下,姬清池是个断袖,反正我脸皮厚得很,只要把妃嫔们赶回家去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虞瑜瑜有心结,但只要我所做的这些能让她稍稍打开心结,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从前先皇后谋害妃子公主的时候我便默不作声,后来我明知道自己后宫里的妃嫔们耍阴谋玩诡计,却依旧纵容她们。
虞瑜瑜其实很聪明,她才刚来不久,便能看出我希望送梅妃上路。
我不知道虞瑜瑜能否接受这样的我。
就像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那块玉佩其实是新的。
【56】
我到红雨阁的时候,虞瑜瑜正在树下乘凉,一见到我便像只灵活的猴子一般跳上了树。
「傻狗你来干嘛!」
「给你送鸡腿。」
「鸡腿留下,人走。」
「那你的玉佩不要了?」我晃了晃手里的玉佩,「上好的独山玉玉佩,还刻着某人的小字……」
她从树上跳下来,一把从我手里拿走了玉佩。
「这……是原来那块,你找回来了?」她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把玉佩挂在腰间。
「收了玉佩,你就没点表示吗?」
她闻言便把笑容收回,转过身又爬到树上去了。
许久,她的声音才从树上传来:「听人说你变成断袖了。」
「对,这下朕的名声彻底臭了,再也没有姑娘愿意来朕的后宫了。」我把鸡腿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这后宫里除了你,再也不会有新的人了。」
手心开始出汗,我紧张得说话也不大利索。
「所以现在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给朕看看病,治治朕这断袖的毛病。」
「朕不是在威胁你,真的。你要是想走的话,朕也不会拦你的……朕不会让你像你阿娘一样……」
我越说越没了底气,脸上倒是像火烧一般。
她从树上下来,道:「我走了是不是就没鸡腿吃了。」
「不是不是,你要是喜欢,带着三两个厨子一起走也可以。」
「我走了是不是就没钱花了。」
「不会不会,朕给你带上一车的银票,保准不叫你吃苦。」
「傻狗,你到底要不要我留下来啊!」她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要跑。
「哎,你别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留,必须留。」
「大声点,我听不见,就这么点声音还想我留下来。」
「虞瑜瑜你留下来!」
等我喊完,已经是满脸通红,我有些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然后又被虞瑜瑜扭回来。
「傻狗。」她吧唧一下在我的侧脸上亲了一口,「但我喜欢。」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只一个劲咧嘴笑。
她似乎自己也有些红了脸,留下呆若木鸡的我,自己跑得远远的,我连忙反应过来,也跟了上去。
「有……有多喜欢啊。」我追在她身后问她。
「就比鸡腿少那么一点点。」
她跑到宫道尽头停下来,回头望着我,亮晶晶的眼睛,还露出两颗虎牙。
【尾声】
建元三年的冬天,天格外的冷,屋檐下面垂下的冰凌子足足有两尺长。
我倚靠在屋内的美人榻上,听得嬷嬷道:「太后娘娘,皇上刚刚派人送来了几株上好的人参,奴婢刚刚送去了小厨房,叫他们和鸡腿一块炖了,太医说您身子虚,要好好补补。」
「好,你下去吧。」
「是。」嬷嬷行了个礼,缓缓退下。
我吹灭了桌上两盏蜡烛,打算早早歇下的时候,却看见窗外飘起了雪。
披起榻上的大氅,我离开寝宫,去往了梅园。
梅园里的梅花依旧开得正盛,清池去世后的这三年里,我很少再踏足这里。
我在宫里已经待了三十五年,所有认识的故人都在三十多年间去了。
先是从前的颖嫔陆真真,当年她出宫后没有再嫁。
直到晋安三年, 西北蛮子入侵,凤阳公主带着驸马宋筠出征的时候,陆真真入宫求见,希望一同出征。
她入宫见清池的时候也看见了我。
听人说自从当年她被我按在地上好一通打之后,便躲到自己宫里请了几个师傅练武去了。
她依旧是往日那副颇为嚣张的模样道:「虞瑜瑜,等我出征回来,咱俩再打一场。」
我应下了,可她最终没能回来。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怀着容樾,即便我同颖嫔并无过多来往,却依然好半天没有缓过来。
时间会让人淡忘一些事,同样也会加深一些事。
后来生容樾的时候我难产了,尚宫林如慧从林尚书家中拿来一株千年人参熬了参汤给我灌下,才救了我一命。
她说:「这般便还了当年打你板子的债了。」
我也不同她客气,只点点头。
她同我说,以前的皇后贾婉削发为尼后去了玉台寺当尼姑,前几天值夜,雨天路滑便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了。
「同当年梅妃的死法一样。」林如慧微微笑了一下,「也算是报应吧。」
晋安二十年的时候,凤阳公主出征时留下的旧伤复发了,那个火一样的女子,最终没能挨过那个冬天。
清池说她临死前就同宋筠两人坐在太幽池边上的亭子里,她同宋筠说着过去的日子,然后闭上了眼睛,永远睡在了宋筠的怀里。
没过几年,宋筠也跟着去了。
他们二人离去后,我总会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下午,就在金龙殿的园子里,我们四人一道喝酒,一起谈天说地。
凤阳还同清池说笑,她是清池的姑姑,宋筠便是清池的姑父,即便是凤阳和宋筠的孩子,也最多管清池叫一声表哥。
但那最终也只是一句玩笑话,凤阳和宋筠没有孩子,现在想想,应该同凤阳出征时留下的伤有关。
晋安三十二年的冬天,清池也倒下了,只留下我和容樾、华星和华月三个孩子。
临了的时候,他就握着我的手,道:「怀瑾,朕骗了你三十多年,其实那块玉佩不是原来那个……」
我回握住他的手:「早就知道了,傻狗。」
原来的玉佩在我拿到手后便不小心磕掉了一小块,其实他给我瞧那块新玉佩的时候我便发现了端倪。
「傻狗,你以为你骗了我,其实是我骗了你。」我冲他笑,「我虞瑜瑜,老千层酥了。你既然认错了,就罚你去小厨房炖鸡腿。」
他也歪着嘴笑,颤颤巍巍要拿着床边柜子上的笔塞到我的手里:「你能不能……在朕脸上再写上鸡腿……」
我点点头:「好,我给你写个大大的。」
他用已经有些溃散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子凑近他,从支离破碎的声音里听出了两个字:脑门。
「你看朕的脑门还空着,你要不再写俩字?」
我又想起那个安静的下午,他就这样凑在我跟前,讨好似的把自己的额头凑过来让我写字逗我高兴。
我再也绷不住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他急急抬手便要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含糊不清道:「怀瑾别哭,朕……朕不会让你……像你阿娘那样……」
那是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也确实用一生去践行了这句诺言。
清池走了以后,容樾便登基了,我成了天启的太后,华月和华星两个女儿也都各自有了中意的郎君。
建元一年秋天的时候,尚宫林如慧病重,她托人进宫传话,希望我过去见她。
我允了。
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剩一口气了,和以前一样穿着月白色的裙衫,瞧见我来了,她便笑。
「虞瑜瑜……」她叫我的名字,「我就是有点……不大甘心罢了……」
「你还是挺漂亮的。」我由衷地说,「从前漂亮,现在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比我好看。」
她很勉强地勾了勾嘴角,算是一个笑容。
「多谢你。」她说,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她的手。
她努力回握了一下:「你的手真暖。」
接着她便不再说话了,我就这样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了最后的路。
到了建元二年,王有德也倒下了。
起先他请了假不叫我知道,等到我发现他的时候,太医说已经没得救了。
王有德的脑子倒还算清楚活络,他本想起来再给我磕几个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起不了身,便一边流着眼泪,脑袋往床边扶手上撞了三下。
「奴才是个有福气的……能遇到皇上,遇到您,遇到凤阳公主和宋大人……还有几位小主子。」
「您和皇上把奴才当自己人看……奴才都、都知道……」
「遇到雨天,皇上会提醒奴才带伞……您会叫小厨房熬姜汤……小主子们会待在门口盼着……」
「奴才有罪,没能再撑久点继续服侍您和小主子们……奴才该死……」
「奴才下辈子,还要给主子们做牛做马。」
「王有德,你别乱说话。」我给他掖了掖被角,「华星和华月还说下次进宫要给你也带一份礼,容樾这孩子也说想念你泡的茶了。」
「听太医的,好好喝药,会好的。」
王有德艰难地点点头,他说:「太后娘娘,您走吧,奴才……奴才送您……」
「好,哀家走了,你要按时喝药。」我说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王有德的房间。
我每走一步,便听见王有德用脑袋在扶手上磕一次,直到我走出房间的那一刻,王有德从床上落下来,再没了动静。
所有故人都死在了我的前头,我脱下大氅放在地上,缓缓躺在雪地里。
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梅妃宫里,但要说真正结缘的地方,大概是这片梅园吧。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年轻,我缠着他带我去御膳房。
然后才有了之后的事,他背我回宫,从林如慧那儿把我救出来,还带我出去做瓷碗……
他甚至给我取了小字,怀瑾,怀瑾,这世上没有比怀瑾二字更动人的了。
他说不会让我像阿娘那样,他做到了。
为我遣散后宫,为我担下骂名,这三十多年来不论多少次争执,最后他都会跑过来牵住我的手。
太医说我的身子不大好了,受不得寒,得用药材吊着命。
容樾也是听了太医的话,天天给我送来人参,一本正经地嘱咐我每天都得服用。
我才不信他们的,躺在雪里,我闭上了眼睛,好像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暖和得紧。
甚至我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个人进到梅园里,接着我便会从雪里探出头去,委屈巴巴道:「皇上你能当作没看到我吗?」
然后我和他从此相识,相知,我曾经历过的事会再发生一遍。
只是这一次,我会好好看住自己的玉佩,很认真地告诉他,虞瑜瑜很喜欢姬清池,比世上所有的鸡腿加起来都要喜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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