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留诗羊肠坂

羊肠坂卫星地理位置

01

曹操,历史上一个让人又敬又怕又恨又爱的男人。世人对他褒贬不一,但他的诗歌却有着千古不凡的魅力,就象他写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在这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曹操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我喜欢他的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那样的有着自他心入我心的自在无碍,有很多人背诵并永远存储他的诗。可他的诗作中有一首《苦寒行》,写出了另类味道却少人问津,大概只有关注太行山的人才会关注这首诗吧。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谿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诗中的太行山野兽出没、大雪封山、前无路径、荒无人烟。字里行间曹操想东归,甚至想打退堂鼓,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曹操啊,一代枭雄也是有人情味的,他也会惧怕,他也会泄气,他也有畏难情绪,他也曾想过退缩,他也会叹息,这一声长叹,叹过了1808年的山河。

关羽曾被曹操留在大帐中,后来成为了神,而曹操是一个人,始终是一个可爱的人,是人便没有进化为神。

02

这首《苦寒行》作于何时呢?

从时间上来讲,在公元206年的正月,这已成定论,不必再叙。从地点上来讲,有人说作于过了羊肠坂围攻壶关城(今长治市)时,我认为不可能,一旦进入战争状态,作为指挥的统帅,精力都在战略战术的运用上了,不可能还在回想走过的路程,尽管走得很难。

古时的诗歌是用来吟唱,或者说吟哦的,《中华好诗词》里,国学大师范曾大师曾用古时之法来吟咏诗句。这首《苦寒行》属汉乐府旧题“相和歌·清调曲”,曹操不可能边吟着这首诗边打仗,况且若吟哦,是需要语境的,曹操应该是在太行山车轮为之摧时,触景生情吟下了它。

曹操为什么要北上太行山呢?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后,他就旨在天下。公元200年官渡之战大败袁绍,北方诸侯已不再成为他的威胁,但要平定北方,还需要肃清袁绍余部,公元204年,曹操将都城从许迁于邺,即今天的邯郸市临漳县,其时,袁绍长子袁谭已灭,次子袁尚和袁熙投奔了乌桓,乌桓也称乌丸,是东胡族的一支,东汉末时扩张了自己的势力,乌桓给过袁绍支持,此时袁尚和袁熙来投,也是指望借此势力东山再起。曹操若不彻底清除袁尚和袁熙,消灭乌桓,北方战事就不能算平息,而且曹操若攻打南方,将会腹背受敌,因此,攻乌桓是曹操必走之棋。正在此时,跳出来一个高干。高干是袁绍的外甥,多年经营并州,袁绍时封他为并州牧,袁谭败时,随袁谭降了曹操,曹操很高兴,还封他为并州刺史,继续经营并州,谁料高干竟顽固得很,并不是真心归顺,趁曹操要北征乌桓之时,擒了东汉的上党郡守,占据了上党郡治壶关城,举了反叛大旗。估计高干认为后有乌桓作靠山,壶关城也坚固难攻,曹操的力量还没有成大气候,况且还有其他诸侯割据天下,凭他高干此时也是可以和曹操较一较高下的。

其实曹操这时帐下有谋士有大将,平定北方,剑指天下,条件已然成熟。既要攻乌桓,顺便就得把高干收拾了,才能据上党而拒南方望北方。

谋略既定,公元205年8月,曹操派得力干将乐进、李典征高干,乐进、李典攻破壶关口,围了壶关城,孰料壶关城垣坚固,且有并州粮草支援,乐进、李典久攻不下。得此消息,曹操心急如焚。206年正月,曹操亲自带兵来征高干。大军长途跋涉进入太行山,路过羊肠坂时,北风呼呼地刮着,大雪纷纷落下来,树木凋零,一片萧瑟景象,山中水深却不见桥梁,熊罴虎豹就在身边不停啼叫,眼见得天色已晚,却找不到前行的路,也找不到可以宿营的地方,人马同时饥,只好把车轮都拆了当作柴火,用斧头凿冰做饭。见此情景,曹操伸长了脖子,逸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多么让人不安的太行山,多么让人恐惧的羊肠坂啊,于是“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脱口而出,太行山听见了,羊肠坂听见了,熊罴虎豹听见了,三军将士也听见了,随军而来的曹仁和荀攸一定也感同身受,吟出了也记下了这首《苦寒行》,记录下了悲苦,也衍生了悲愤。

03

《苦寒行》作于羊肠坂,羊肠坂又在哪儿呢?

其一,说在晋城泽州,这个羊肠坂名声最大,宣传力度也最大,且把“古羊肠坂”几个字刻在墙上,据说是同治年间翁同和手书。很多资料采用这个说法,言明是曹操当年所经之处。

其二,便是长治壶关,羊肠坂在太行大峡谷中,诸多专家学者经过考证,越来越倾向于这个说法。

其三,认为是黎城板山附近的十八盘,这是近年才有的说法。三个结论中,这个名气最小,且认可的专家也不多。我看过郝雪廷的文章《曹操苦寒行何处》,他从暮岭山翻越十八盘,走了一遍山中古道,认为羊肠坂不见得是个地名,类似于十八盘这样的羊肠小道,都叫羊肠坂,况且诗中说“谿谷少人民”,山中并无人,曹操向谁打听他经过的这个地方就叫羊肠坂呢?

不管这三个结论对与错,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这三个羊肠坂。

这三个结论连接着三条古道。古时,进太行山有八陉,围绕这三个羊肠坂有三陉,即太行陉、白陉、滏口陉。泽州羊肠坂正在太行陉上,太行陉北端是天井关,天井关之南便是著名的羊肠坂。壶关羊肠坂在壶关盘底村到东柏坡之间,出羊肠坂往东有大河关,出大河关便是林州,林州之南有陵川县,陵川马圪当是白陉的尽头。黎城羊肠坂在黎城武乡交界处,黎城境内有东阳关(古壶口关),是滏口陉的西端。三条古陉是以前的官道,且是交通要道,古时出入太行山,在上党界内也唯此三条通道。

当时,曹操在哪儿?204年7月曹操迁都于邺,那时军事及政令皆出于邺,邺城即今天的临漳县,操若出兵,滏口陉是最近的一条路,白陉次之,太行陉最远,依常理推断,他应该选择最近的路,大军行进应该用最快速度抵达战场,而不是在平原上绕道河南,再入太行山,那样耗费厉害,且再遇到其它势力,不是还有一场恶战吗?从路途远近来看,我们应排除泽州羊肠坂一说。有些时候,历史并不是你把字迹刻在墙上便算数。

若曹操选择滏口陉,滏口陉在今天邯郸的峰峰矿区附近,过涉县进黎城攻壶口关确实最近,但是,即入壶口关,往南便有古道通壶关城,曹操会再北上翻越十八盘吗?从这一点来讲,黎城羊肠坂也不靠谱。

那么只剩下壶关羊肠坂了,前面说过白陉是仅次于滏口陉的选择。史书未曾言明,曹操征高干时是从哪里出发的,邺城?冀州?从史载事实来看, 204年7月到205年8月这一年间,并无大的战事,曹操应该在都城全盘指挥,且大军也驻扎在都城,那么曹操从邺城出兵的可能性最大,出邺城就是辉县就进入白陉了,白陉至陵川再北上壶关境走羊肠坂,从路径上看是合适的。从方向上看,也确实是北上太行山。学者张承志考察了白陉,认为这确实是当年曹操所经之路。

04

壶关羊肠坂又是什么样子呢?

夏雨后的清晨,我们从长治出发去寻找曹操的踪迹,车在太行大峡谷中盘桓。在七里栈道处,我们左拐下车,一条古道已赫然在目。

进山古道 孙萌摄

这一回我们没有当地向导,这得感谢孙萌。孙萌以前的职业是货车司机,他无数次地单独或携伴驾车路过这里,他竟然知道这条路所在,这让我惊讶,据他说,以前这条隧道就叫羊肠坂隧道。

羊肠坂一带的山景 孙萌摄

顺着小道往北走,河水把大山分开了左岸与右岸,我们在右岸行走,石砌的河岸平整而结实,前行大约一百米,荒草和荆棘掩盖了去路,不能再走了,正犹豫间,对岸的河滩上出现了几行阴刻诗文,仔细分辨,竟然是曹操的《苦寒行》,这当然不是曹操刻上的。前些年曾经在这里开发过旅游景点,只是如今人迹罕至荒芜了,我不明白,重走一遍曹操的羊肠坂不是比去看前面的红豆峡更有意义吗?

面前的这条河就是郊沟河,发源于东柏坡村附近,路过此地,拐了一个大弯,继续东流。河的左岸有人工架起的栈道,与古道并行。既无路,便折回小桥到对岸继续行走。从此岸到彼岸,不过是一座桥的距离,只需要二三步,而文化的此岸到彼岸有多远呢?从灵魂的右岸到左岸又需要走多久?

羊肠坂古栈道全景 孙萌摄

羊肠坂人工栈道

河的对岸可找到石砌的泉源,这条泉水也汇入了郊沟河,过了泉源便有山路通向山里,不足一米宽的距离,典型的鸟道崎岖。

羊肠坂石梯

一段古道

小路就在这样的山中间

太阳初出,露水还未消散,我们折了枯树干当作拐杖,披荆斩棘,艰难地行走,才走几步,我们已经全身都湿透了,举目四望,看不见前路,也望不到来时路,真有陈子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一个转弯处,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恰是天然的石洞,有石锅石灶,我们停下来歇息。回首望山,山崖参天,不大的风依然在山间荡成了阵阵呼啸,有各种鸟叫声传来。多亏是晴天白日啊,若换作夜间,这样的大山里一定会听到野兽的嚎叫,再看脚下路,一尺小道,车轮怎能不为之摧?我们所行是夏日,身无辎重,道路也相对干燥,我们依然累得气喘吁吁狼狈得很,可想而知,曹操当年,雪下了,山里温度极低,路又难行,又是傍晚,绕是英雄盖世,也难敌大自然的凌厉啊。

累了,在此歇息,曹操当年也在此歇息过吗?

就这样的路,走了好久,前面有一绝壁,大山之中山体塌方,挡住了去路,巨石泥土横在鸟道上,不能再走了。据说前面有曹公留下的藏兵洞,又无缘得见了。

马书岐老师致电壶关县志办的王林茂,王回说,我们所走正是羊肠坂的一截,还有一截在东柏坡和回车村附近,里面有曹公垒遗迹,只是无人带路,难以辨识。

我们还要去找大河关,放弃了回返再找另一截羊肠坂的念头。

是的,羊肠坂很长,大约从东柏坡到盘底村有20华里,新修的公路部分与古道重叠,我们已无法看到1800年前的景况。隧道的开通,节约了路线,才为我们保留了七里栈这一段古道和羊肠坂的痕迹。

从山里走出的时候,地皮菜吸满了水份,饱涨地卧在山间石缝里草丛中,就象开在山间墨绿的花。我们捡了一袋子。

05

《老子》有云: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曹操把全部辎重扔在了太行山,轻装前进,终于抵达了壶关城下,与乐进、李典合兵一处,大概是经历了这样的艰险、痛苦、恐惧,曹操一气之下便下了一道愤恨的命令:城破,皆坑之。这下好了,城中之人无有退路只好死守城池。

随同而来的曹仁进谏说:“围城一定要给敌人留下一道活门,以表示他们还有生路,现在明公下令城破后他们一定得死,那他们人人都会拚死防守。壶关城池坚固,城中粮草尚多,以我们疲困的军队去攻打那些自己知道必死的敌人,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办法呀!”曹操闻言猛醒,随即收回成命,又问计于荀攸,荀献诈降之计,曹操命降将吕旷吕翔诈开城门,入城后对高干说:“我们原系袁公旧将,不得已而降曹,现曹操新到,军心未定,如果今夜前去劫营,曹军不防,定可成功”。高干果然上当,趁夜亲率精兵万余前去劫营,曹操早有准备,将高干杀得大败,并趁机夺取了壶关城。高干杀出重围,逃亡过程中被上洛都尉王琰所杀(这一段摘自马书岐著《此地由来是战场》)。

两年后,曹操北征乌桓胜利,统一了北方,之后便开始了三国鼎立的历史征程。

曹操胜了,我想,除了有谋士的计谋,还应该有在羊肠坂诘屈而受罪将士们的功劳。

如果当年曹操真的东归,回到邺城,那历史就要改写,曹操不可能统一北方,不可能逐鹿中原,也不可能有后来的曹丕称帝,当然也不可能有司马篡魏建立西晋的事儿,从这个意义上讲,羊肠坂是攸关历史走向的一个地方,是磨砺伟人意志的一个地方。多年后,曹操再临大战,也一定会记得当年羊肠坂的诘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

因此,《苦寒行》也成为改变历史格局的一首诗歌,它的光辉与曹操本人一样,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闪光。

06

既说壶关羊肠坂更为妥帖,还要找到其他佐证。

《汉书·地理志》有载:“上党郡壶关有羊肠坂。”此书由班固编纂,约成于公元82年,这本书比曹操的出生都早了70多年,曹操本人是读史书的,他账下谋士如云,自然应该是知道这本书的,想当然也该知道羊肠坂这个地名。又,《元和郡县志》载:“羊肠坂,在壶关县东南一百六里,沾水出焉。”沾水即郊沟河,正是发源于东柏坡即羊肠坂的一条大河,此书成书于唐,大约在公元813年,这时离曹操去世过了大约600年的时间,此书所载地理知识是丰富而准确的,这比翁同和在泽州刻字早了一千年,况且就算羊肠坂有三个,而沾水只有一条。《山西志辑要》载:“槲林隘,县东南一百二十里,在羊肠坂上,山间仅容人行,通河南辉县。”此条记载证明了出羊肠坂,可连接到白陉。

而曹操来围壶关,他围的只能是汉壶关城。据马书岐考证,汉壶关城是古壶关城的子城,即现在上党门及长治二中处,城并不大,以曹操两番派军队来征,人马足够围城了,并不象郝雪廷文章中所提到的,需要从两个方向入太行山,才可以围城。

07

在长长的曲曲的羊肠坂上行走,在林林总总的典籍中停留,很苦也很快乐。原来,曹操离我们并不远,只需你在繁忙的间隙,安心地寻找,等你寻到的时候,曹操就在你的身边,你的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能搅乱了他的呼吸。于时间的长河,他在前,我们在后,于空间的浩渺,我们与他不过是一个空间内的两个点,同时在移动,一前一后而已。

搁下拙笔的时候,心情也象那天的天气,明朗的天空里,下起了太阳雨,一点一滴,不知是不是曹阿瞒吟哦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的眼泪。

作者: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