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男作家梦断非洲之巅，这是海明威笔下最高冷豹子
本文转自微信公号：碧珊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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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忘记麦老师在朗诵这篇小说时的那个声音。
2016年的夏季，他为了某个读书栏目要录制了一小段读书声。他特地选择，其实也是被我猜到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开头部分。他用他那敏感的，略带江浙口音的声音，极为陶醉地念道：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我知道他读到的豹子正是他自己。
是他让我对这部小说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乞力马扎罗的雪》，他最爱的海明威的小说，他把其中精髓投射到了他小说创作尤其是谍战题材小说创作中。在我看来，他笔下的那些破译天才在破译密码的过程中，在把自己的心力拉长到自身极限时就是像这乞力马扎罗山上的豹子一样，攀登世间最高峰，带着孤独的气质和不畏死亡的勇气，孤注一掷，不畏严寒，只为可以站在高峰上俯瞰世人都看不到的景致。
《乞力马扎罗的雪》第一次听到这个小说名都快二十岁了。当时在北外补习英语，认识了一个很喜欢西方世界的女孩，她喜欢一切英文小说和英文电影，还有一切英语世界的文化。有一次她似乎提到了这部小说的名字，我记得好像是电视中正要播放这部小说改的电影，是格里高利·派克主演。她特意说了自己要回家去看。我只听了一下这名字就把它归结为可以不看的那一类电影中。因为这个名字，乞力马扎罗的雪，听起来虚无缥缈，倒是很符合小资青年的调调，但我不喜欢小资。当然，我当时不知道这小说是海明威的代表作，当然就更不知道了，在之后的十几年中，在我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人生彻彻底底全部奉献给小说创作之后，在看到我的文学之父麦老师如此喜欢这部小说之后，我深读了它，反复读了它，并把它归为了我本人最爱的小说之列。
它对于一个立志从事文学创作的写作人发出的警醒，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彻底被自己毁灭时所留下的遗憾的记录，让我深深害怕。它又让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加快些，要加快些，不要来不及。
《乞力马扎罗的雪》，除去《老人与海》外，海明威最为人称道的中篇小说，用他很少采用的意识流手法将一个不久于人世的落魄作家悔恨又丰富的一生回溯。它的故事性不强，简单来说大概是这样的：
哈里和他的富太妻子，也是他生活的供养人一起为了能够唤起从前的激情来到非洲，在一次拍摄羚羊影像的过程中，一根荆棘扎入他的膝盖，又因为处理不及时让他染上了坏疽病。哈里在营房中一面等待救援飞机的到来，一面又因为意识模糊开始回忆自己曾经的人生经历，关于战争、美景、生活、女人，他悔恨自己把写作才能都荒废在生活的舒适安逸中，鄙视自己为了安逸找富有的女人供养，最终，他的精神脱离了他濒死的肉体，精神体被直升飞机接走，飞入乞力马扎罗的山峰，剩下他的肉体残存在营房中。
小说字数不多，但内容涵盖却极为广泛。
它为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哈里在营房中等待飞机救援，和妻子不断争吵或者嘲讽的时间倒计时线索，另一部分是哈里头脑中的思想，也就是意识流部分。两个部分从文字量来讲比重差不多。和妻子对话那部分海明威采用了他最擅长的对话写法，用极简的对话把二人的情绪、处境、关系等表现清晰；而另一方面，在意识流部分，没有使用对话，而是使用了大量的按照常人来说的文学化的描述性语言，富含景物、天气、情景、地点、生活、人物、事件，将哈里曾经传奇又丰富的人生片段展现给读者。
这一部分好像是一团富有魔力的烟雾，伸手则来，挥手则去，一旦到来，所有现在进行的对话都戛然而止，画面完全被哈里的回忆填充，更为精彩也更为富有魅力，但当哈里的富太妻子打断时，这团烟雾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读者再次被拉回到现实的哈里处境中来。
都结束了，他想。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来完成它们了。
这是他写入我心的第一句话。还有什么比一个写作者人已经死了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写出来而更绝望的呢？我这些年因为小时候生病吃中药的缘故，一直持有的那种末世论，总是急着赶紧写作，闭关写作，而把其他事情如结婚、生子、赚钱都放在后位的原因不正是如此吗？太多的事情，我也如这个哈里一样，想要写下来，并且记录在不同的记事本上，尤其在创作一部新长篇的时候把每一句或者一个情景启发都记录下来生怕忘记不正是如此吗？
在后面的意识流中，哈里的回忆是一团一团的：
1、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座火车站，是卡拉加奇，他看见自己站着，背着背包，一道亮光划破黑暗，辛普朗号东方快车疾驰而来，那是撤退以后，他正要离开色雷斯。
这一段里，哈里回忆自己年轻时候当兵的情景。他负责执行交换居民，把一群姑娘送入深山中困死。他们在雪地中滑雪橇，雪像是蛋糕上的糖霜，他们还被困在一个小屋里，在大雪天里只有参与赌博。他在第一段回忆的都是一些和雪有关的片段。
2、他想起那时候，一个人待在君士坦丁堡，离开巴黎前他们刚刚大吵了一架。他一直和妓女厮混在一起，可完事后不但没能驱散寂寞，反倒更糟了。于是他给她写信，那是他的第一个爱人，已经离开了他，他写信诉说那些从没能摆脱的寂寞……
这一次他回想起了女人，胡混的日子，为了女人和人乱打的日子，一次异国情调的艳遇，醒来后又觉得丑陋。他甚至回忆中夹杂了更久远的回忆，忆起当年和土耳其人打仗的情景。当他胡闹够了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时，他收到了旧日恋人的回信。
3、湖边山上有一座小木屋，墙缝里抹着白色的灰泥。门边柱子上挂着一个铃铛，用来招呼大家吃饭。
他用第二人称“你”回忆童年，仿佛是要带着另一个人回到过去，有枪和祖父。还有成年他最贫困时候居住的那种下等人住的地方。这一段带有自我拷问的意味。他是在那样贫困的日子中开始写作的。一切细琐的事都成了他写作的源泉，流淌在人行道上的染花液，买卖劣质酒和马肉的人们，让人哭笑不得的清洁女工，她觉得缩短工作时间让男人们烂醉让女人们受害。
4、大牧场和银灰色的灌木丛、农田水渠里清澈欢快的流水、深绿色的苜蓿，又怎样呢？
他回想起了一个因为尽职守着牧场而打死人的男孩，男孩和他把尸体拖走，他却把男孩交给了警察。男孩觉得很委屈，但生活的规则有时候就是不按你所愿。他说他有二十个这样的故事要写。
5、他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
他回想到了死亡。年轻时眼睁睁看着战友在阵地中一点点惨死。他们之前还讨论过，上帝是否会把你不能承受的痛苦降临到你身上。这个回忆之后，真正的死神也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我们来看看他的这几个回忆，就连看过小说很多遍的我也很吃惊，竟然只有五段。我们读的时候却不觉得少。因为哈里的思绪是连贯的，从中间截取的，我们好像突然插入了他冗长又庞杂的旧日时光中。海明威精准地选取了哈里的童年、当兵打仗的见闻、关于雪天的记忆、关于女人和阵地实录的片段，写起来不拘泥于具体的某件事和某个人，而是把当时哈里本人的生活状态随意写出来。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那些琐碎却又闪光的旧事就能散发奇异的力量。比如他在回忆女人的那一段中，他在那一段生活混乱，没有方向。他先是给自己爱的第一个女人写了一封信，而后很快又去和一个女人鬼混。中间，他还为了另一个亚美尼亚妓女和人打架。当晚，他和那妓女有了销魂的一夜但起来后美好破灭，他失望离开又很快投入战场。
这样随意的回忆和写法把当时一个生活没有目标，渴望用碎片暂时麻痹自己的男人写的很透彻。但很快，他在后面又回忆起了曾经的巴黎，他最贫困时候的巴黎，他和底层人民住在一起又在那里开始写作的巴黎。虽然贫困，但他的生活充满了写作的冲动，他非常快乐，因为每天能在写作的房中看到巴黎的风景。对比现在躺在床上等死的哈里，因为享乐不断给富太做情人丧失了写作冲动的哈里来说，这一段的回忆尤为重要。
哈里的意识流部分自然是整个小说的精华，但是哈里和富太妻子在现实对话部分也值得玩味。能看出来，这个富有的女人是因为精神空虚才迷恋上看似精神富足的哈里，她把哈里和哈里的写作当成了自己精神的寄托。她非常爱哈里，可哈里不爱她。哈里在妻子不在时候的自我审问中问道，为什么每一次你爱上一个女人时，这个女人总是比上一个更有钱？他用自己写作的才华和身份伪装自己，获得了被富女人资助的生活。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跑到非洲来就是想要“去掉精神的脂肪”，却不想再也没有机会重生。这才是生活本身。
哈里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电影《蒂芙尼早餐》中的那个作家乔治，奥黛丽·赫本的邻居。这个男人梦想着成为大作家但也同样被富婆资助，过着安逸的生活。他算是哈里最初被供养时候的阶段。
在十几年前，我曾经非常喜欢读一本书，美国作家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那本书其中一条线索就是在内战时期南方冷山地区的农民兵英曼开小差逃回家在路途中的见闻。其中，英曼在每日逃亡、风餐露宿的过程中有大量对于往昔生活的回忆，包括和切诺基孩子一起放牛，见到女主人公艾达，两人内敛又富含热情的交往过程等等。我十分喜欢作者对于这些昔日旧事描写时所持有的一种态度：富含温情，笔调浅淡，仿佛夕阳下湖水面上的波光。我当时很惊讶他是如何写成的。等在后来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后，我想自己可能找到了答案。因为这个中篇小说中哈里对于往昔回忆所持有的也正是那样一种态度，所使用的语言正能达到那样的一个效果。虽然没办法找到《冷山》作者查尔斯·弗雷泽来映正，考虑到这部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之大，在农场写作的查尔斯·弗雷泽或多或少都应该受到海明威作品的影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对比看这两本小说。
关于这小说结尾部分，一直有很多异议。有一部分读者的观点认为哈里最后是做梦梦到了直升飞机来到营地接自己。但我个人不这么看，我认为这一部分不是做梦，而是哈里本人的灵魂在他肉体身体死亡后被灵魂使者带向了乞力马扎罗的山峰。这一段的处理是具有魔幻作用的，不能按照真实世界中梦境来解释。在哈里快要去世前，从他的角度描写死神到来一步步压向他身体时也是魔幻处理的方式。
最后的最后，想对于正怀揣梦想努力的朋友说几句话。自从我三十岁时完全确定要把之后的生命都献给写作之后，这些年来，包含成年后一直寻找的几年中，周围看到太多朋友怀揣着成为导演、编剧或作家等理想的人。我们携手走过了这十几年，而这十几年中有些人成功，有些人耐不住清苦改行，更多人是习惯了这种“怀有梦想”的生活状态。他们年过四十，没有作品，并不曾为此真正努力过，但也没有放弃日常看书、学习、看电影的生活。可能他们未来仍旧不会有大的改变。我问过一个这样的朋友，他的回答是，我觉得很羞愧，因为我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努力过，但又能怎样呢？这是我的梦想啊，我只能继续。
去读读《乞力马扎罗的雪》吧，别等到最后才懊悔，像哈里一样痛喊，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它们了！
下期预告：
我喜欢科幻小说，也看过刘慈欣老师的部分作品。
下次我会写《流浪地球》。
这部同名电影也会在春节期间上映，就当是给大家贺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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