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南老任的故事
能活到古稀之年,我真的很庆幸。过去那段在饥饿和死亡边缘徘徊的岁月,这辈子我都不愿讲,就连老伴和孩子,我也从未跟他们提起过。那是我心底的一块疮疤,一碰就流血。
一、饿死三次的母亲
我家在许昌西南。由于早年颍河在榆林窑湾处决口,浩浩荡荡的洪水冲毁了村里所有的房子。洪水过后,父母带着一家人,推着独轮木头小车,去南阳一带逃荒要饭去了……
土地改革时,父母带着一家人从南阳回到老家,在荒芜的村子里就地搭起一个“房子”。常常听母亲说的“山墙留门庵”,那就是俺的家。我从记事开始,就住在这里边。现在想起来,那不过就是一个大窝棚。
我三岁时就记事了。至今我还记得我奶奶领着我在一张床上玩,我总是用手在房梁上乱画乱涂……当时记不清我的父母和两个哥哥,还有大姐二姐都住在哪儿。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大姐,听母亲说,在没有我之前大姐就饿死了。而在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也曾饿死过两次。
母亲第一次饿死,是父亲从外村的老榆树顶稍上,弄了一把老榆树叶回来救了母亲的命。
第二次是从俺村的富戸借来一把面,用饭勺熬了一勺粥,使母亲又睁开了眼睛……
那时候我太小,记不清天天吃的什么。
不久,奶奶死了。
那一夜奶奶临咽气的时候,一只手还搂着我,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一家人谁也不给我说,因为俺小不懂事呗!
以后我慢慢长大了,向母亲喊着要奶奶,母亲眼里噙着泪说:“别喊了,奶奶她……饿死了。以后可要听话,好好吃东西,不然也会像奶奶一样,会饿死的!”
四五岁的时候,我记得我们家有一口很大的铁饭锅,锅里能装一大桶水。我总是站在母亲跟前哼哼吜吜要吃东西。母亲不停地哄劝我:“好了好了,别闹了,一会儿妈给你捞面疙瘩,吃锅疙疤……”
一大锅的稀汤寡水漂着几根黑红薯叶片在锅里上下翻腾,母亲弄灭锅灶里的火,朝哥哥姐姐喊起来;“好了,都吃饭啦……”
哥哥姐姐们各自用勺子在锅里捞啊捞啊,都想捞出来几个黑面疙瘩。可是我的碗里总是有面疙瘩的,因为,父母碗里的面疙瘩全是我的,哪怕是麦粒大的一个面疙瘩都弄的俺的碗里。
一大锅稀菜汤吃完了,母亲要刷锅了,我立马跑过去围着锅台转来转去。母亲要用锅铲把锅里的锅疙疤铲下来,那是我最爱吃的。母亲不把锅刷洗完,我是不会走开的,因此,哥哥给我起个外号,叫“锅台转儿”。
那一天晚上,我躺在母亲身边,只听母亲长出短出喘着粗气,我睡不着,肚里饿呀!我推推母亲喊着:“妈,我饿,妈,我饿……”
母亲一直不吭声,我反复地推她。这时我把父亲吵醒了,他连声地叫着母亲,只见母亲抖了抖嘴,吃力地想翻个身,可是她做不到……
父亲明白了,他告诉我说:“别再喊饿了,你妈快饿死了!”
听到父亲这话,我扑在母亲身上哭起来:“妈,妈呀,俺不饿,俺不闹您了……”
父亲叫来哥哥和十来岁的姐姐说:“你们在家守着妈,我出去想办法弄点吃的。”说罢,父亲一个人忽忽地走了。
我们在浑浊的煤油灯下呼唤着母亲……
姐姐弄来一碗温水,母亲勉强张开嘴喝了一口,她少气无力喃喃地说:“恐怕这次,我……过不了这……这一关了……”
我记得很晚的时候,父亲提着一个袋子回来了,一进门就催着说:“快,快生火!”
哥哥扒开袋子一看,原来是半袋子梨花和梨树叶子。
一家人忙活着给母亲煮梨树叶。父亲把煮熟的梨树叶弄碎,一口一口地送到母亲的嘴里。
我的母亲,第三次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
原来,我的父亲连夜跑到了四五里路,去俺姥娘家讨了点吃的。可我姥姥家里不比俺家好到哪去,二舅只好帮助父亲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树上,摘了一些梨树叶和将要凋落的梨花,那是一棵唯一活着的梨树,舅舅精心呵护着它。是它,又一次救活了母亲……
二、屎克郎也是美味
那时候我太小,天天为自己的肚子哭哭闹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饥饿。
我跟着哥哥学会了很多寻食求生的能耐,反正能吃的我都吃过。长虫(就是蛇),老鼠,地里的大青虫、蚂蚱是最好吃的。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和水中游的,俺都吃。
想吃它们很简单,只要烧一堆火就行。唯有老鼠这东西必须要先扒除内脏才能在火里烧。还有那些大青虫,肚子里全是青菜屎,其实它并不脏,烧熟后浑身变硬,不过吃起来满嘴的清腥味儿。
有一次,哥哥不知咋弄回来一些屎壳郎,我们一起用火烧熟。妈妈一点一点地剥去外壳给我吃。
还别说,真香!以后我学会了捉屎壳郎的能耐,见到它们的小洞口,就用水往里边灌,水满了,屎壳郎自己就会爬出来……
哥哥弄了一根铁丝,把铁丝顶端打磨出一个倒钩刺,绑在竹竿上,我就用它扎蛤蟆。
我常常跑到河边,或者在一些湿地的草丛里找蛤蟆。一旦发现蛤蟆就悄悄遛过去,不声不响地把箭头慢慢接近对准它,一下子就能把它穿透。弄回家还是烧着吃。
有人说这叫“水鸡”肉,有钱的人物才能享用,俺不管那些,吃了不饿是目的。也是啊,看着那蛤蟆垂死挣扎的可怜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它也是一条命生啊。可是,人也要活命啊,算它倒霉!
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讲卫生,就听老人们一句话:“不干不浄,吃了没病。”只要填饱肚子能活命,比啥都要紧。
我一天天长大,寻食求生的能耐也越来越强。无论如何都不能像奶奶姐姐那样被饿死!吃不下去的东西也强迫自己吃。妈妈总是用“饿死”这两个字吓唬我。虽然不知道死是啥味道,但是听起来挺吓人的。
大哥比我大十来岁。不到十七岁的大哥就参军了,是在北京的武装警察部队,听说是北京第一批的人民警察哩。
大哥参军的第二年,大概是七岁吧,我就要上学了。年龄虽然不大,虽然年年缺吃少穿的,当时我的个头还行。
家里少了一张嘴,日子还能马马虎虎地迁就,不会再饿死人了。
五十年代的土地十分贫瘠,荒芜的土地比种庄稼的土地还要多。
因为饥饿,为了保命,人们把粮种子都吃掉了。粮食亩产量(比如麦子)只有百十斤。当时小麦的品种一个叫“白玉皮”,产量不高,一个叫“黑子实”,它的产量较高一些。不过,每亩地能超过一百二十斤就是天文数字了!所以,一家人吃白面,只能到逢年过节时,勉强吃上一点儿。
后来村干部报粮食产量时,他们竟然敢报超千斤!那简直是放驴屁!比人屁还臭!
三、白面条和长虫肉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仍然是饥饿,天天肚子都是饿,天天想的都是吃。那时候最大的梦想是能吃上白面馍,能喝上白面条……
哪怕是一个月能见一次白面也中啊!
学校离俺家二里多路,一条小路沿着一条小河沟一直延伸到学校。小河沟里常年有水,各种水草长满了沟底,我想里边肯定有鱼。有一天中午放学,我知会几个同学要下水摸鱼。
我们撂下书包,把裤腿卷到大腿根上,光着膀子在水里搅和了好一阵,没摸到鱼,却摸了不少的虾。
我们干脆把虾在水里一涮,填到嘴里一嚼直接下肚。有点咸味儿的虾真香!
我的一个伙伴在岸边掏出一只螃蟹,当然也放不过它,不管它的外壳有多硬,硬不过俺的牙齿!另一个伙伴捉到一条长虫(水蛇),没人敢吃它,就把它摔死装进书包回家烧吃。
我挎着书包,拎着鞋子回到家,突然看见我的表姐正在和面准备擀面条儿,案板上分明就是白花花的白面啊!
表姐看我在发愣,她笑着说:“等着吧,你总是嘴馋,今儿中午喝白面条!”
我太高兴了,终于能喝白面条啦!妈妈拉住我指着屋山墙旁的一棵老榆树说;“你去把树梢上的老榆叶弄下来,面条锅里不能没有点青菜呀!可小心啊!”
妈知道俺爬树的本事。
表姐的到来,白面条的出现,不用说这白面是表姐带来的。我问了妈妈,还真是这样。
原来表姐的一家亲戚都在城里上班,从口头儿上节省下几斤粮票换了三斤白面,给表姐了二斤,表姐又给俺家了一斤,算是一家一斤白面,都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
一斤白面母亲也舍不得一顿吃完,又抓出了两把对表姐说:“还是细水长流吧……”
我终于吃到白面条了。其实那不是吃而是喝!一大锅面条兑了一篮子榆树叶,仍然是清汤寡水。可是这是全家罕见的一次白面面条啊!虽然我年纪不大,却一口气怼了五大碗!喝得我腰都弯不下去了。
午饭后我匆匆跑到学校,上课铃就响了,老师正在黑板上布置作业。
我刚坐下,跟我一起摸鱼的伙伴神秘地悄悄递过来一个小纸卷儿,趁老师不注意我打开一看,嗬,是一段烧得黑黢黢的长虫肉!我感激地朝他一笑,并高兴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这天的白面条和长虫肉,我终生难忘,太香了!
四、从“杠子馍”到“红筋大米”
记得我将要升入三年级的时候,同学们天天传递着一个消息,学校里沸沸扬扬,说是马上要吃大食堂了。
当时我和同学们虽然不知道是咋回事,但是心里憧憬着一种新的生活。认为吃大食堂就不用自家天天为做饭犯愁,大集体仓库里有粮食,肯定能吃饱饭!可以像城里工人一样,上班干活下班吃饭,挺好!
其实,1956和1957年俺这里的收成还算不错,可是粮食到了农民手里就寥寥无几了。缴公粮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集体的仓库必须有储备粮。本来粮食产量不高,除去这些粮食以后,农民的口粮真是少得可怜,这是其一。
不少干部喜欢吹大话,想把自己的业绩吹到天上去!上缴公粮不能完成,不能超额,库存没有那么多粮食咋办?完不成政治任务可是大事!那就只有从农民的口粮上做文章。
其实,一年的粮食下来,缴罢公粮就所剩无几了。干部如果能实事求是,农民也不至于饿肚子。
但是,上边常常喊着“反瞒产”,下边的干部为了保住“乌纱帽”,只有多报、盲报,他们真的把老农民坑惨了,这是其二。
进入1958年,各地的大食堂普遍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俺村的几百口人开始在一个锅里吃饭。那时我已上三年级了,当个小学生不问大事,任务就是吃饭上学,能吃饱肚子最重要!
俺只知道各家各户吃饭用的家伙都要上缴,凡是铁家伙一样不留全部集中起来“大炼钢铁”。浮夸风开始愈加盛行,致使农民步入饥饿灾难的沼泽……
实话说,一开始吃大食堂生活真的不错。麦子面“杠子馍”,可着仓库里的粮食随便吃。
食堂前边的大饭场里,各家各户围在一起有说有笑,有白面馍吃着能不开心?
大食堂的第一顿饭在我的记忆中是抹不掉的:妈妈用瓷盆端了一大盆菜汤,姐姐从食堂领了“杠子馍”,终于吃上白面馍了,俺真是高兴极了!
“村看村戸看戸,群众看的是干部,上级看的是报数。”这是当时群众在背地里常说的顺口溜,说的太实在了。
大食堂开始以后,村干部向上级要汇报办大食堂的经验,汇报群众的伙食。大食堂办不好是必须挨批的!群众的伙食弄不好是要挨怼的!发现村民有冒烟做饭的现象是要受罚的!向上级汇报不好可是官帽难保的!
于是各村大食堂之间开始攀比起来。看谁家的生活好,谁家的馒头大,倾其所有,大吃大喝……
不到三个月,我们村再也见不到“杠子馍”的影子了。从此,饥饿之魔开始降临在这片大地上……但是,牛皮还是要吹,好像从来都不乏吹牛逼的干部!
到了下半年,仓库见了底,再也吃不上馒头了。于是,大食堂里也开始“创新”了,把坏红薯和胡萝卜在一起捣碎,放在大蒸笼里一蒸,这就是全村人的主食。村干部给它取名叫“红筋大米”,并上报到上级。
那时候我听到“红筋大米”这个名词,还和同学们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从没听说过咱们河南有出产“红筋大米”的地方啊!
后来“红筋大米”也没有了,就把麦秸和红薯秧粉碎,再发酵一段时间,放在大蒸笼里一蒸,这叫“黑白银丝卷”。再煮一大锅黑红薯叶,这叫“黑木耳”汤。把坏红薯去皮捣碎,拍成圆团团,放在火上一烤,这叫“金黄面包”……
日子比树叶都稠,明天吃啥,后天吃啥,以后吃啥?村里能吃的一天天吃光,不说树叶树皮,不说吃糠咽菜,多少人要跟牲畜抢食吃!
村里已经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不少老年人已经饿得顶不住了。可是,干部们仍然一个劲的吹得天花乱坠……
我的美好憧憬一下子成了一场噩梦!“杠子馍”再也回不来了。
曾有一阵我吃胖了,胖得吓人!眼睛挤成了两道缝。听人说这是浮肿病!这样的浮肿病可不是我自己,我的几个同学和我一样,都是“打肿脸充胖子”。
有一次我总想拉屎,可就是拉不出来。憋得太难受了,我悄悄跑到村南地的小树林里,蹲了好大一会儿,憋得脸红脖子粗,仍然拉不出来。我急了,随手弄了一根树枝,打算掏出来……唉,现在说起来真嫌丢人!
我吭吭哧哧掏了好一阵,弄得满手是血仍然不行。
我只有下狠心了,屏住气,咬着牙,挤着眼,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外掏……掏出来的全是变了色的麦秸粪蛋子,上边还糊着一层血……
掏完后肚子里终于舒服多了,我跑到大南地的河沟里洗了满手的血和粪,一屁股蹲在沟边的草丛里喘着粗气,那时候,俺真想抱头大哭一场……
饥饿为什么总是伴随着俺,从我三岁记事到俺上到三年级,就只喝过一次白面条,大食堂里吃过几次“杠子馍”,看来,再想白面比登天还难了!
五、老鼠和蛇的食用方法
已经上三年级了,心里也横过来事了。天天忍着饥饿跑二里路去上学,一路上眼睛瞅来瞅去,总期盼着能遇上什么能吃的东西。
我和几个男同学商量:捉地老鼠。因为我以前曾多次捉过,有经验。
于是,我们上学不走小路,大家都分散开来,到处瞅地老鼠的洞口。有时候地老鼠洞里藏着长虫,大多数都是槡皮蛇,那就正好,一条蛇比地老鼠的肉还多哩!
我们在坷垃地里挖个浅坑,捡一些干坷垃摆成个小窑窝,抱一些柴禾开烧。
火把坷垃烧热,把弄来的地老鼠、长虫,捡来的坏红薯等全都放进小窑窝里,大家乱脚一踩,用土埋好焖上,等到放学回来再扒开,焖得烂熟,荤素都有,大家就可以充饥解馋了……
为了这事,我们差不多天天上学迟到,还总是弄得灰头土脸的。人饿急的时候,啥办法都能想出来。这个焖烧的办法,一直延续到我们长大。在坷垃窑窝里烧红薯,这可是最好的办法。直到今天的农村的孩子们还在沿用。
我们学校原来是一座老寺庙,改为学校以后,方圆十来里的学生都在这里上学。开始是叫县完小,后来开设了初中,继而又增设了民中。学生多,生源分布广。当然,学生们带来的消息也多。
我不断听同学们方方面面的传言,几乎天天都能听到饿死人的消息。也许是“饿死”这个词不好听、不光荣,同学们就不这么说,只是在背地里悄悄地说。
“饿死”,也是同学们不愿提及的。它给同学们的心灵制造着一种极为恐惧的阴影……我的不少同学突然不到学校上学了,不是饿坏了,就是病倒了。总之,确切地说,那时候一切的祸源来自饥饿……
那时候可能是我的胆子太小,我不想听同学们说这些恐惧的事。因为小时候曾经看见过母亲饿得奄奄一息的情景。
那时我真的怕死,提起饿死,就害怕。我不想死,不管天天吃什么,我都要挣扎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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