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盐鱼 马马子

摄影丨倒立

撰文丨盐鱼

排版丨马马子

▷今夜,一起来“弹性”吗?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上面这段文字是穆时英在小说《上海的狐步舞》中对民国时期的上海舞厅所做的描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摩登文化”的风潮下,跑马厅、跑狗场、回力球、咖啡馆、电影院等新型娱乐方式逐渐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交谊舞厅就是在这时步入人们视野。交际舞又称“舞厅舞”,是一种受西方喜爱的社会交谊手段,男男女女在昏暗的灯光、嘈杂的人声、富有节奏感的乐曲和肢体接触形成的迷幻氛围中拉近了与陌生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从一言不发到低吟浅笑,脚步交错、回旋不停,共度一段美好休闲的时光。

交谊舞又叫国标舞,包括华尔兹、迪斯科、探戈、恰恰、伦巴、布鲁斯和吉特巴(水兵舞)几种。传入中国后,通俗叫法是依据节奏将布鲁斯叫做“慢四”,吉特巴叫做“快四”,华尔兹有“快三”“中三”“慢三”几种,还出现了“平四”这种国内独创的形式。慢四节奏平滑、抒情浪漫,音乐和舞步间充满“忧愁”色彩;快四热情奔放、慷慨激昂,富有朝气,最早是美国军舰上的水兵跳的一种舞蹈;华尔兹优雅抒情,回旋摆荡,起伏连绵,被列为国标舞第一舞种……“无论是在舞厅娱乐、消遣,还是在竞技场上争奇斗艳,交谊舞都以其特有的准确、飘逸、自然的舞姿,表现出一种庄重典雅、细腻严谨的风格。”

交谊舞传入中国后,以上海为首,逐渐掀起一股跳舞的风潮。那时人们将“dancing”翻译为“弹性”,将舞女(专业的陪舞女郎)称为“弹性女郎”,就连著名的上海百乐门舞厅都采用了框架结构的、汽车弹簧支撑的弹簧地板,当众人一起起舞时地板振动倾斜,助长迷幻兴奋的氛围。人们昼夜不息地跳舞,舞场也开始二十四小时营业,早场、午场、晚场不够,还要增设茶场(下午四点)和通宵场,只有霓虹灯光不停歇地流转,乐队永远奏响乐章,才能满足人们刚刚挣脱传统束缚、亟待抒发的沉积已久的欲望。

短暂的风华过后,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的营业性舞厅基本关停,交谊舞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苏联传来的交谊舞和集体舞。直至80年代改革开放,舞蹈的热潮随着卡拉OK、健身房、台球室、电子游戏厅等新一轮新兴娱乐方式的到来重新席卷年轻人的生活。人人都在跳舞,不会跳交谊舞的年轻人被讥讽为“土老帽”,跳的好的更是备受追捧,成为舞场明星。除了大大小小的营业性舞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更出现了专业的交谊舞培训班。五十年前《申报》所记载的景象重新出现在繁华的街口:“在舞市的特区虹口这个神秘的地带上,一到了整个都市归于平静的时候,它们(舞厅)却正在开始他们神秘的工作。把许许多多弹性的善男信女,软禁在它们那黯淡的阵圈之中,一直到日出!”下了班去舞厅“疯上一疯”,伴随着“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彷佛天上星/那最亮的一颗”的歌声,在华灯初上光影斑驳的舞池里与男伴或女伴转上几圈,成为了我们父辈那一代人共同的青春回忆。

这也是今天,我们走进北京三环内一家交谊舞厅的重要原因之一。

▷风华与流变,一家舞厅的现实

位于一个小胡同里的这家舞厅,是现今北京三环内罕有的一家营业性舞厅,从07年开始营业,迄今为止不过十年,然而它却有悠久的历史。

“这家开了三十几年,然后才搬到这的。”一位来跳舞的大爷说。

舞厅诞生于80年代的改革浪潮中,有过许多前身,如今深藏在胡同里的这个已主要是老年健身活动中心,不过几十米远处就有两家养老院。

负责人告诉我们,这里每天有三场舞,早场上午八点半开始十一点半结束,下午场两点开始,晚场七点半至十点。

舞厅很低调,藏在两根电线杆中间,不挂招牌。没到点的时候也开着门,只是没有灯光,舞场遥遥隐没在黑黢黢的走廊背后。走过贴在玄关处的全身镜,几块被擦得锃亮的瓷砖,穿过几张小饭馆里常见的饭桌,往右看,五、六百平的舞厅就在眼前。

门口的收营台。过去被称作“望乡台”,供卖舞票、收茶资和监视舞女与舞客行动所用。大家叫它“望乡台”,其意为地狱中的灵魂在探望亲人,藐视柜台后的老板爪牙。

入场跳舞需要买票,可以办卡。许多常客都会办一张跳舞卡,这样更划算一些。收营台除了负责收银,也会卖舞蹈服、舞鞋、饮料,不过来这里跳舞的人早已在家准备齐全,所以各式男女舞鞋在玻璃柜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跳舞卡

七点半,晚场开始。打头阵的是一位烫了头发,穿着橘色长袖毛衣、黑色短裙和长筒靴的女士。随之,人们陆陆续续到来,半小时后原本空旷的舞厅就已人头攒动。来跳舞的多是中年人,四五十上下。负责人说早场主要是老年人,午场是中老年,晚上中年人多一些。“大家下了班吃了饭就来这里跳舞,有些人家里有小孩儿要照顾,所以晚上不能来。”

幽暗的蓝色灯光中,人们的面容隐藏在朦胧的光晕之下,舞厅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为来这里跳舞的男男女女提供了彼此相邀、熟识的绝佳机会。最明亮的地方是位于中央的舞台,那里是现场乐队演出的地方。舞台上方的装饰灯安了一圈,形成流苏一串串挂下来,颇有些“火树银花”的意思。现场乐队是老板请过来的,都是民间的业余爱好者,一名架子鼓,一名小号,一名萨卡斯和一名合成器,付些出场费,四个人便为舞者们奉上绝妙的气氛“催熟剂”——舞曲。

跳舞的人形形色色,齐聚一堂。一部分人穿着运动服、休闲装轻松上阵;一部分人则郑重其事,男士穿着白衬衫西装裤黑皮鞋,女士则化上妆,深色眼影长睫毛,红艳艳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宝蓝色大摆裙在摇曳的步态中轻轻飘荡。挺直的脊背与标准的舞姿,使得每一场舞极具仪式感。

在成双成对旋转的人之外,不免有落单的。比较害羞的就坐在长椅上,等待他人相邀;也有一二沉迷跳舞的,便独自在欢快的音乐里扭动起来,无论是成对的还是独身的,都没有人向他人投去眼光,没有人在意他人的看法。舞厅就是为舞者准备的世界,只要有所求,必定有所应,一点也不复杂。来这里,唯一的事就是跳舞,舞厅外面的一切抛开,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五首比较舒缓的舞曲过后的蹦迪,是一段休息的时间,此时舞场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舞场左侧深一点的地方跳“大舞”的人也停了下来,稍做休息。“大舞就是国标,他们跳的比较专业,我们这是舞厅舞、小步舞,上不了台面的。”一位嚼着口香糖的伯伯告诉我们。“我们来这里就是发泄下压力。上了一天班,跳上一跳,觉得没那么累了。不过有些单身的男女也会来这里交友,你从一个人来这里的时段、来的频率就可以看出他是不是单身。”

据称,这位伯伯舞龄已逾35年,对北京城的舞厅情况了如指掌。他说,挑舞伴也有玄机,讲究一个情投意合,要顺眼了,跳舞的时候感觉才能出来。一般女士邀请男士不会被拒绝,男士邀请女士就有可能阻碍重重。“有三样条件:漂亮、干净、跳的好。如果你能满足,那么绝对是最抢手的,'NO.1',从开场跳到闭场不带歇的。”

由于舞伴大多不固定,那么寻找舞伴、找到舞伴直到起舞的整个过程就精致起来。衣衫要整洁得体,邀请与被邀请都要有礼貌,如果跳的不好还要多加练习,其中的究竟虽学问大着,却也纯粹至极。跳舞时,人与人之间的视觉关系、空间关系和心理关系之间形成新的纽带,随着距离不断缩短,个人的主体性不断彰显,却又善意地为他人让步。这就是舞者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跳舞,一边能和舞伴演绎优美舒展的舞姿,一边能不撞到到他人的缘故。卸下了日常琐屑堆积的负担,换上舞服舞鞋,走进黯淡灯光中的那一刻,男男女女都单纯起来,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舞蹈着的、脚步踏着的是一种情绪,而舞厅,是一只透明玻璃杯,容纳了所有的恣情恣意。

我们问负责人,舞厅的经营状况如何,他耸耸肩,说现在的青年人都不再这样跳舞,交谊舞厅越来越少是肯定的,这一代人跳完就没有下一代再跳,这是一种趋势,不可逆转。但他们并不想改变现状。舞厅很低调,不做任何宣传,甚至不让我们在文中写下它的名字,只强调介绍交谊舞的舞种和健身的意义即可,其他一笔带过就行,他们不想改变什么。正如那不好找的入口,门开在墙上,不起眼却存在着,舞厅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恨离愁,加之于上的是历史的卷轴,虽只是不起眼的一部分,却也真真实实上演过那些过眼云烟。它现在悄无声息的存在着,日后也必将如此,陪着一代人成熟,也随着一代人离开,像灯光一盏盏关闭,最后堕入历史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走出舞厅的时候,回望里面的喧嚣嘈杂,一位裹着玫瑰红包裙的女士独自走过。整场舞中,她都以一种带着韵律的特定步伐,从站着的人背后来来回回走过。我没来得及问她在想什么,只见她目光悠深,投向遥遥的远处。

▷让我们一起摇摆,在此时此地

村上春树《舞!舞!舞!》中有这样一段:

“跳舞,”羊男说,“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再也爱莫能助了。并且连接你的线索也将全部消失,永远消失。那一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进这边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脚步,不管你觉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废,务必咬紧牙关踩着舞点跳下去。跳着跳着,原先坚固的东西便会一点点疏软开来,有的东西还没有完全不可救药。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为惧的。你的确很疲劳,精疲力竭,惶惶不可终日。谁都有这种时候,觉得一切都错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脚步。

自古以来,人的天性里就有对舞蹈的渴望,我们本质上从属于自然,尽管是社会动物,被陈规习俗束缚也会感到厌倦。最舒服的睡姿是在大床上任意翻滚,甚至四仰八叉;最舒适的坐姿是将脚伸开,不必正襟危坐;蜷缩久了连伸个懒腰都惬意十足……舞蹈,手足的恣意伸展,是一种自由姿态的召唤。

今天,交谊舞文化已经式微,慢摇、迪厅取而代之。尽管时代和潮流的迭代不可避免,但人们对自由、对舞蹈的渴望始终不灭。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舞。不管是过去的舞厅还是今天的迪厅,只要你在舞池里,在舞蹈着,舞步,就是唯一的现实。

---

参考资料:

《近代上海舞厅的社会功能——以20世纪30年代<申报>广告为主体的分析》,胡俊修

《主宰上海滩舞厅的“弹性女郎”》,薛理勇

《当代青年文化生活的几个特点》,宋捷

《舞曲漫议》,王淮麟

点击下方蓝色文字查看往期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