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微信公众号“金台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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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雪村


前言:

2010年1月12日,父亲罗丹笑着谢幕,罗雪村用心倾听父亲的一生。他说:“留下了父亲的一段记忆和不说谎的历史细节,从中,看到一个人精神和人性的光亮——这是父亲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今天推送人民日报社原文艺部高级编辑罗雪村《父亲的痕迹》,带您回望他的父亲罗丹的生平。

我的父亲罗丹,非名人,也非官人,用他的话说,是个不走运的倒霉鬼。晚年他跟我说:“人的一生应该留一点痕迹,别像我……”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的父亲》罗雪村画于2005年7月23日

1999年父亲老战友李荫池伯伯去逝,李伯伯的儿子李小虎问他妈妈:“爸爸这一生都做了什么?”这一问,让我一惊。

父亲渐渐衰老。我开始倾听他的一生。

“我10岁当兵,14岁入党,在敌后最残酷的冀中平原,几乎天天打仗,天天死人……”“我被马踩过、炮弹震聋过、受过枪伤,为不当俘虏跳过崖……”

近百岁的蒋崇璟伯伯说:“你爸爸那时候到战壕里给战士唱《八百壮士》、到村子里给老乡唱《送郎上前线》,作用很大。他很小,跟我们一块儿突围,不容易呀!”

“眼瞅着我们的战士和日本人肉搏时被挑死,看着死尸身上呼呼冒着血……我也怕死,说不怕死是瞎话。后来脑子一片空白,除了跟日本人拼命,不想别的。”我记录下他砍过鬼子、打死鬼子的故事。

1942年冀中五一大扫荡期间,饶阳县杨池村的这户张姓人家掩护过父亲。(罗雪村1977年3月写生)

父亲说,1942年冀中五一大扫荡特别残酷,死了很多人。之后,他和经受住考验的幸存者各得到一枚纪念章。他记得是用银元打的,后来送给了他喜欢过的一个女人。这是根据抗战史料摹绘的。

《重访堡垒户》(木刻)作于1981年。1977年随父亲回到河北饶阳县杨池村,看望1942年五一大扫荡期间掩护过他的张姓一家人。

2008年初冬画访易县小兰村。1942年冀中根据地变质后,父亲随部队进山,一度驻扎小兰村,这里曾是晋察冀军区一分区司令部、政治部所在地。

1985年5月父亲和史进前伯伯重返河北易县抗战故地。这是途中我画的狼牙山速写。

1943年冬,父亲(二排左二)与战友们在易县南独乐村。

1943年魏巍(左六)去恢复冀中军区,父亲(左四)等战友在易县小兰村送别。

父亲:“到1939年秋创建主力兵团时,我们穿上灰色军装,是槐树籽儿染的,一晒就变白了。帽子上有两颗扣子,别着青天白日帽徽,是瓷的。胳膊上戴着臂章,上面是‘十八GA’,下边是‘八路’。八路军臂章我戴过三种。”

曾任晋察冀军区一分区司令员的杨成武将军20世纪80年代题写的“狼牙山小八路”

1948年国内战争时期父亲在石家庄

国内战争时期父亲佩戴过的胸牌。父亲说:“日本投降后,我们从山里出来,以为太平了,可以过安生日子了,没想到又要打仗了,这回是跟国民党打。现在回过头来想,解放战争不像抗日战争,都是中国人,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1949年后他的命运被拧巴了……他不隐恶、不怕犯上,脾气上来什么都不顾,结果生命就消耗在无谓的政治斗争和倒霉的厄运里……母亲劝他:“你老老实实听话,就不至于挨整。”父亲却说,过去司令员和炊事员没有分明的等级关系,官兵平等、官民平等——都是人——看不上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奴才相。

他说一辈子要念人家的好。在他讲过的故事里,我记住了疼爱战士的老红军陈德仁政委、像老妈妈似的剧社社长王炎、像父亲一样的老地下党员严希纯、舍命掩护过他的献县大娘和平安嫂、“有困难就找我”的万一伯伯,还有“脑袋都可以替你掉”的老营长唐胡子、自己缝袜子的“模范将军”黄连秋、不势利眼的木工张叔叔、邻居滕奶奶……

看到不幸的人,他心里不好受。他把战友接济他的军大衣脱给了彭集新,说这位大革命时期的党员“资格比我老,命运比我惨”;20世纪80年代,他帮助许多老战友落实政策,骑着自行车在京城东奔西跑。母亲嗔怪道:“你爸爸帮这个恢复了党籍,帮那个恢复了军籍,可自己还光屁股呢!”

我偶尔发表一幅作品,父亲就会把那张报纸放在枕边,不时戴上花镜看一看。他说人就要脚踏实地做出一点成绩。

晚年,父亲反省自己革命与被革命的一生,感叹道:“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跟那个不了了之一样,不管你享受还是受罪、受难,结果都是一样。”

父亲临走前,我鼓起勇气问他关于死亡的问题。父亲笑答:“战争经过、‘文化大革命’经过,活得够本儿了。看了半天,还是《西游记》好,孙悟空什么都不怕。人活着就得大大方方,就是明天死了,今天也得乐乐呵呵……人死了,就变成泥、变成土、变成灰,被风吹得哪儿哪儿都是,嘿嘿嘿……”

1980年春节,父亲(前排左二)与老战友们相聚在什刹海南沿9号杨成武(前排左四)家。

2018年4月的一天,我在什刹海南沿9号。曾经父亲与老战友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合影留念,如今他们多已离世。

2005年9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首次向健在的抗战老战士颁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这是父亲佩戴着纪念章参加老战友聚会。

父亲拿着他战争年代背过的军用皮包,与相濡以沫60载的老伴儿一起回忆往昔。(罗雪村摄于2008年10月30日)

2010年1月12日,父亲笑着谢幕。

他的老战友孟宪良叔叔说:“你爸爸是个硬骨头,落魄、倒霉、生计艰难,但他从不低头、不乞求谁,他早把人世看穿看透。”

他的老战友马士英阿姨说:“我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他刚20出头,但在我眼里,你爸爸就是个老同志。他经历过战争,天不怕地不怕,虽然没有辉煌的功绩,但能从那个年代走过来,就是一种精神。”

跟父亲相交甚深的记者陈宗舜叔叔说:“你爸爸是个用良心支撑人生的人,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战争、政治运动,一些人能够活下来就意味着胜利,而另一些人则意味着死亡。你爸爸这一生是挺着脊梁走过来的。”

发小滕雁军记得:“文革”中有一天正在家学拉小提琴,罗伯伯来了,说“我给你拉一个”,他拉的是托赛利的《小夜曲》。“嘿,头一次听——真美!别看罗伯伯是土八路出身,其实——特小资。”

父亲留下很多故事。有人说,中国革命史不缺少宏大叙事,更需要真实和细节。我庆幸留下了父亲的一段记忆和不说谎的历史细节,从中我看到一个人精神和人性的光亮——这是父亲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