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戴蓉
百度沅陵老城陆上交通地图:从东关到中南门再到西关的一条老街,街道两边呈网络状的巷道。
街北边,青石板铺垫的巷道蜿蜒至各个山头。道两边多修缮高高耸立的封火墙,隔离了各处居民。
巷不在深,有人则名。总爷巷的一处院落二楼,沈从文曾在此练过书法,不敢下楼与大兵为伍;火神巷里的青石板被追随王阳明的弟子踩踏而磨得光滑;尤家巷述说着天宁山上辰郡府学子的悠悠岁月。
最有趣味的巷子是夹夹巷。巷如其名,道极窄,人行其间好像被大夹子夹着似的。如有人对面行来,两人均得侧身擦过。即便如此,依然能听到青石板下排水沟的流水声,房产商们如若在此小巷走走,大城市内涝这新词便不会出现了吧。
小时候因其名特别,又常听人谈起,好奇心作怪,几次专程拜访。一人去,总有些怕怕的。它的封火墙比其他巷子的高多了,抬头,双眼朝天望,见墙体缝隙旁生出杂草,墙顶有一簇簇毛草飘飞,天空成一孤线。朝前望,小巷很深,总看不到头,一时半会也难见着院门。一人走着走着,不自觉脑补,下一个出现的人会是谁?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听说这巷子历史上发生过几起案件也没法破。好奇害死猫,不敢久留,转身走人。
街北人口众多的巷子名字取得响亮,如施家巷、唐巷、火巷、高家巷、马路巷等等。街南边多无名小巷,后人活得糙,均标记号子,没了韵味。巷子里居住着杂七杂八的居民,喧嚣的很。
老城的人们步行,穿过街南边弯曲狭窄的小巷,来到河头。到沅水岸边挑水,洗菜,洗衣,夏天冲个凉。
遇到每年的汛期,居民望着屋角下的滚滚东逝水,担心洪水漫进房屋。东关下游的居民往往一夜难眠,守到水退。灾年,冲垮的木屋顺流而飘走下。洪水无情,人有情。大家抢在洪水到来前帮着搬东西,小孩子早早投靠到地势高的亲友家暂住。
待洪水退潮,吊脚楼屋后露出一大片淤泥巴的河床。大水淹不灭,春风吹又生。河边青青草,一派生机勃勃。
这时河滩和山头一样成孩子们的最爱。常在滩头任性打闹,光脚踩着鹅卵石,冲到江边,戏水游泳,抓蟹捕鱼,好不快活,从未有大人阻挠。各家三五个孩子的想管也管不了,只好听其便,只好听天由命。每年夏天都有孩子溺水而亡的消息,河滩出奇的静,不见一人,似乎在奠祀溺水孩子的亡灵。
事故影响也只三五天功夫,河滩又会慢慢热闹起来,恢复往日繁华时光,江水里游戏着辰河儿女。
沅水边的汉子就这样长成,河帮的后代也不是吃素的。每年的龙舟季,汉子们赤膊上阵龙舟,桡偏翻起浪花,嗨呦嗨喽声震天动地,引无数人竟折腰。
女汉子也不再少数。不看她们扛大包搬运,撑船捕鱼。光听听她们见面亲亲热热打个招呼,闲着没事聊聊天,就吓得新来的外地人一弄一弄的:她们干什么呢?扯皮啦?吵架啦?一打听清楚,哑然失笑。
老街两旁只单一的栽种梧桐树,枝干粗壮、崎岖,树皮陆离斑驳,有些年头了吧!中南门至通河桥再到西关妇幼保健院的一段路,梧桐树长势最好,高过屋顶。春来了,郁郁葱葱。两旁枝叶在空中合拢,形成一条林萌道。通河桥的林萌道自然形成中心市场:摆摊卖菜的,搭棚理发的,起灶蒸馒头包子的,缝缝缝补补的……
行至妇幼保健院门前的三岔路口,它直通老城区唯一的后街。这条河街下行,又直通到中南门大码头,算是形成了一条环城公路。
河街的岸边也不时时机地紧凑着密密麻麻的吊脚楼,住满了各色人等。矮矮的房屋什么材质都有:自己用小气块砖随意糊弄的;中间用木板子夹着的;用石头垒起做柱子,或者干脆用木桩做柱子,从河床边撑起房子,和空间抢地盘。只有少数富裕人家请木匠精心打造吊脚楼,建成后鹤立鸡群,慕煞旁人。各户恨不得见缝插针修个棚,搭个偏,各自精彩。
三岔口,修一条货运大码头,和中南门的行人大码头相得益彰。从西关河街码头口朝北街走几步,见小巷唯一的一处四合院落,便到我家。不想绕公路,从大街的豆腐房和木材公司间,穿过一段没有邮编的窄巷,几分钟就可来到院门口。
院门一层楼高,门框用四整块大青石做框架,极具振撼力。站在这样子的大门口,历史沧桑感油然而生。大门宽大、厚重,每晚要个壮汉用力推,才合上,再吃力地扛上大木杆横插在大门中间,配上三层楼高的封火墙,院子很是安全。要是有人晚回,喊破噪门,使劲拍打铜质门环许久,里面的人隐约听见,迷糊开门。
据说当年的屋主是做桐油生意的,家底殷实,为人低调内敛。有俩后人都出息,外出求学做了高官,不曾回沅。八十年代政策变宽松,允许退还解放前的私人房产,院子住户开始担心。他们俩兄弟放弃产权,未曾叼扰大家,高风亮节让一院子的人夸赞。
解放后这院子几易其主。以前的几个单位相继搬走,现由林业局转交给木材公司做宿舍。单位把二楼的封火墙打通,架上木桥,与巷子对面木材公司办公楼的走廊连起。
这木桥成了夏天乘凉的好去处。遇有人过,乘凉的人得偏身子靠着桥拦杆让行。站着,坐着,都可以瞧见:后街,后街通向江边的码头,缓缓东流的沅江水。听偶尔驶过的大船呜咽,和桥下路过的熟人打招呼,惬意地生活。
院子是木质的两层楼,依稀可见当年刷上的桐油遗迹。从院门口台阶,到中间天井,整个一楼全是齐整的青石板铺就。夏天光脚踩上,冰凉!一楼住户是不用备电扇的,河风吹来,夏天最热的季节,坐南朝北的房间人们也得盖上薄被子。
阳光、雨水常年光顾天井,空气清新。天井里放有三口大缸,蓄点雨水。平时院里的人用来养养花,浇浇自家用各式各样的东西装点土种上的几根葱啊蒜的,已或者洗洗泥脚。危险时,可用来灭火。
上下两层楼的走廊连着各家,每户各自安好又连为一体,考虑周全。猜想遇到疫情,土匪进城,关上大门,一家子可散步,可透气,万万不会憋不住。先人的智慧何等高明。
二楼坐北朝南正中间处是堂屋,当年是公共场所,现在隔断一部分做了我家厨房。厨房门口新安了个水笼头,二楼的四户共用,这里是院里最热闹的地方。
一楼只住三户,共有一个水笼头,。西头一户单位做了杂物间,堆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杂物间旁住俩老人,病痛多,一个儿子在乡下教书。老头常年住在自家门口眼神空洞地对着大门,默默无语,儿子来了,家里才有些生气。一楼的人嫌冷清清的,听到我们楼上的欢声笑语,抵不过诱惑,常跑上来凑热闹。
共用一处笼头,有两家的厨房还安在走廊里,每家一日三餐吃什么是没有秘密的。谁家的饭菜先熟了,院里馋嘴的喜欢尝一筷子。端着碗去别人家厨房夹菜,聊聊天,也不稀奇。
最难忘的是做各种小吃的情景。一时兴起,院子里的妇人们通力合作,做个米豆腐、草汤圆、炸个巴巴,人人有份。孩子们欢天喜地,男人们不以物喜。逢年过节,每家每户做蒿子粑粑、粽子,相互搭把手,做成,送每家尝尝。升级版的话馅里会放点腊肉丁,一咬汁液四溢,味道上层。美食总结会开得热闹,谦虚,从不曾这么团结。年长的发话,大家一致认为姜还是老的辣。下次改进手艺,男人们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比街面上的馆子做得好吃,地道,材质正宗嘛。
酸萝卜是主要的零嘴,老街卖酸萝卜的摊位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家家有酸菜坛子,腌制各位酸菜,酸萝卜是主打。一缸缸酸萝卜倍伴我们度过了春夏秋冬,丰富了我们的味蕾。
我喜欢满大街小巷找小吃,寻找当年的味道。去外地旅游,别人家忙照相,浏揽胜景,我直奔当地特色小吃。只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生活在结结巴巴地过着,钱是不够用的。为节约成本,妈妈们自己缝缝补补;大孩子和爸妈做藕煤。家家备有木匠工具,闲着呢,修修打打,做个小凳,饭桌。手艺不错的,牛逼,自己做架钢床。
老城多木板房,坐着舒适,不过有两大隐患,一是不隔音,一是防火防盗仼务艰巨。
东家长西家短尽在掌握之中。家务事不想让人知,不想让人掺和,也是不可能的。一家有事,大家上。常有两口子本是劝和去的,结果内讧,吵起来了,反过来让别人劝。偶尔碰上打死人架,也有不要命上前劝架的。
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夫妻俩正做中餐,男的在屋里,女的在走廊的灶上切菜。斗着嘴吵起来了,越吵起凶。女的拿着菜刀把砧板敲打得啪啪响。一失控,举起菜刀,冲进屋,叫喊着:砍死你啊。夺命丈夫从另一个门跑出,妇人紧追不舍。男人被妇人追到一楼,追出院外,又逃回院内。妇人边追边骂,男人上蹿下跳。妇人控诉着老公的罪状,悲愤无比。恐怖的样子让大家做壁上观,站自家门口劝到:杀不得人的,搞不得的,若开交。妇人发泄够了,男人毫毛未损。戏做足,散了,各自回家。
生活继续,该干嘛干嘛:妇人洗衣做饭;男人干活交钱。一向蛮横无理的丈夫从此收敛许多,这家过了好长一段安静的日子。湘女多情,湘女也霸得蛮。
抑郁症,自闭症,这词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事大家一说开又乐呵呵的,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火灾始终是老城的人们无法回避的话题。木板房子,柴火饭也好,煤火饭也罢,都是宜燃物。冬天里的,某某家熏腊肉起火,扑灭了;某某人睡觉去忘记了盖碳火造成起火,又扑灭了;总是有惊无险。在夜夜防火防盗的打更声里,平安度过一年又一年。
那天的深夜和平常没有俩样,静悄悄的,老城的人们在打更声中安然入睡。
平地一声惊雷,突然喊声四起。起火啦!起火啦!?倾城出动。
院子里的人纷纷醒了,大呼小叫,匆匆携老带幼走出院子。有人发现独缺我一人,使劲叫我起来,逼着我和大家一起出院子。我其实也被吵醒,站床上朝窗外望去,火光冲天染红了东边的天空。判断是东关方向起火,火势离我家远着呢,我倒头就睡。三十年前睡不醒啊。门外:她怎么啦?我们都走啦!你怎么不走?一声声追问惭行渐远。
不记得大火烧了多久,只记得院子里的人回来时,兴奋地议论火势的汹涌。我再次被吵醒,天已朦朦胧胧亮了,黎明时分。
妈妈早上值晚班回来,大家争先恐后告状。妈妈万分不解:你爸爸常年出差,弟弟长沙求学,妹妹高中住校,你一人在家。我交待她们,起火了,一定记得叫你。你为什么不起来?你二十岁的人哟。
东关的这场大火烧了东关大半条街,烧到一堵封火墙才被扑灭,几十户人家被烧毁,损失惨重,幸好无重大伤亡事故。单位和社区起动救灾模式,捐赠衣服、被褥。院子里的女人忙里忙外,把家底掏一遍,捆上一大包送到单位工会。我也不例外,领导要求我多捐点衣服,谁叫你平时爱臭美。
不宽裕的时候常有,救济别人的心常在。当然,起火了,还在家里睡得着,被传为奇谈。
这座千年老城终究还是寻不到了——它已沉睡在江底多年。
奶白色的柳絮在我身边飘飞,粉红樱花的浓郁香味扑鼻而来,望着茫茫的江水,老城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封火墙高高耸起,石板路曲曲折折,梧桐树郁郁葱葱。
夕阳西下,龙舟大看台上老妇人面对江水,用嘶哑的喉咙扯出一曲高亢、嘹亮、略带几分伤感的山歌。人们不知道她在唱些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明白歌中的含义了吧。快要失传了的辰河高腔唱词又有几人能懂?老城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惭惭模糊了。
我们还能留住点什么?我们还能传承点什么?我多么希望这歌声能像这江水,永永远远地飘荡下去啊!
感谢原创作者 戴蓉 老师的精彩文章
让我们都来品读 家乡的美文!